第六卷
十一月中旬,头场小雪。
雪下得不大,细碎的雪沫子被北风卷着,斜斜地打在“修远贸易”的玻璃橱窗上,瞬间就化成一道道湿痕。屋里生了炉子,铁皮烟囱伸出窗外,冒着淡淡的青烟。炉火正旺,橙红色的火苗透过炉盖的缝隙映出来,把小小的店面烘得暖融融的。
林修远坐在炉边那张缺角的木桌后,桌上摊开那个硬壳笔记本,旁边放着算盘、钢笔,还有一个掉了漆的铁皮饼干盒。饼干盒敞着口,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全是钱。
十元的“大团结”,五元的,两元的,一元的,还有毛票和分币。有新有旧,有平整有皱巴,混在一起,散发着纸币特有的油墨和无数人触摸后留下的、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
他正在数钱。
动作不快,但很稳。左手从盒子里拿出一沓,右手拇指和食指捻开,一张张滑过,眼睛看着,心里默数。数完一沓,用裁好的牛皮纸纸条拦腰扎好,在纸条上用铅笔写下数额,放在桌子另一边。
炉火噼啪轻响,窗外风声呜咽。屋里很安静,只有纸币摩擦的沙沙声,和偶尔算盘珠子拨动的清脆声响。
他已经数了快一个小时。
第一批货,九十七块电子表,四十八个半导体收音机,早就卖空了。第二批货——一百五十块电子表,八十个收音机,还有五十个新奇的可充气打火机,三十把折叠伞——也在一个星期内售罄。价格略有浮动,电子表稳定在十八元,收音机三十五元,打火机八元,折叠伞十二元。都是通过熟人介绍、单位内部消化的路子,没在街面上露过面。
顾客名单越来越长。轧钢厂的工友和家属,父亲林建国介绍的老关系,叔叔林建军派出所的同事,甚至还有妹妹林晓月同学的父母——听说“修远贸易”有紧俏货,价格实在,都托着关系找上门来。
货走得快,钱回来得也快。每天打烊后,他都会把当天的收入整理好,锁进饼干盒。今天雪大,没什么客人,正好做个总账。
最后一沓毛票数完,扎好。林修远放下手里的钱,拿起算盘,右手五指在算珠上飞快地拨动。嘴里低声念着数字,眼睛看着笔记本上事先列好的算式。
“第一批成本,两千四百五……第二批成本,三千八百二……总成本,六千二百七……”
算珠噼啪作响。
“第一批销售额,三千六百零六……第二批销售额,五千九百四……总销售额,九千五百四十六……”
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
“减去成本……毛利……三千二百七十九。”
算珠定格。
三千二百七十九元。
林修远看着算盘上那个数字,看了好几秒。然后,他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新的一页,工工整整地写下:
【首战总结(1978年8月-11月)】
【总投入:6270元(含南行路费、运费等杂项)】
【总销售额:9546元】
【毛利:3279元】
【利润率:约52.3%】
写到这里,他停笔,目光落在最后那个数字上。
五十二点三。
超过一半的利润。
短短三个多月。
他靠墙角的两个旧纸箱,一张破桌子,一辆自行车,还有那张并不算广阔的人情网,赚了三千多块钱。这相当于父亲林建国在轧钢厂不吃不喝干三年的工资。相当于胡同里普通家庭十年的积蓄。
炉火映着他的脸,明明暗暗。他脸上没什么狂喜的表情,甚至没有明显的笑容,只是眼神很亮,很沉,像两口深井映着火光。
他放下笔,伸手从饼干盒里,拿出几沓用牛皮纸扎好的“大团结”。都是十元面额,一沓一百张,就是一千元。这样的整沓,盒子里有三捆。剩下的七百多,是散票和零钱。
三千多块钱,厚厚的,实实在在的,压在手里,有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这不是洞天里那些黄金——那些是保底的资源,是战略储备,不能轻易动用。这是他自己,用这双手,这个脑子,一步步挣来的,可以光明正大拿出来改善生活、投入再生产的“活钱”。
是修远贸易的“第一桶金”。
林修远把三沓整钱在桌上并排放好,又拿起那些散票,一张张抚平,摞整齐。然后,他打开桌子的抽屉——不是平时放零钱的那个,是带暗锁的底层抽屉。把三沓整钱放进去,锁好。散票和零钱放回饼干盒,盖好盖子。
做完这些,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画面一帧帧闪过。
八月酷暑,空荡荡的店面,许大茂的嘲讽,贾张氏的奚落。他蹲在地上,一寸寸擦着水泥地,汗水滴落。
南下的火车,拥挤污浊的车厢,贴身存放的油纸包,深圳市场里污水泥泞,摊主精明的眼睛。
第一批货到的那天清晨,三轮车拉着沉甸甸的纸箱穿过胡同,街上人好奇的目光。
刘姨拿到电子表时惊喜的眼神,老工友接过收音机时粗糙的手掌,妹妹同学父亲付钱时爽快的样子……
一张张脸,一次次交易,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信任和口碑。
还有棒梗夜闯那晚,黑暗中僵立的人影,巡逻队的手电光,派出所的笔录,秦淮茹绝望的哀求……以及许大茂在茶馆雅间里,那压不住的贪婪和即将跌落悬崖而不自知的亢奋。
这些,共同构成了这三千多块钱背后的重量。
不是简单的数字。是步步为营的谨慎,是对时机的把握,是人心的经营,也是……对潜在威胁的清除。
林修远睁开眼,目光落在炉火上。火苗跳跃,温暖而稳定。
他知道,这第一桶金,意义远不止于钱本身。
它证明了他选择的道路可行。
证明了他重生的先知优势,可以在这个苏醒的时代,安全、高效地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财富。
证明了他有能力,在守护家庭安稳的同时,开辟出新的事业天地。
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继续向前的弹药。
三千多块钱,在这个年代,是一笔巨款。但对他心中渐渐成型的商业蓝图来说,只是启动资金,是雪球最初的那一小团。
他需要更多的货,更多的品类,更稳定的渠道,甚至……将来某一天,自己的生产,自己的品牌。
路还很长。
但第一步,已经稳稳地迈出去了。
窗外,雪似乎下得大了些,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窗台上的细微声响。天色暗了下来,黄昏将至。
林修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街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晕在飞舞的雪沫中显得朦胧而温暖。行人稀少,偶有自行车驶过,留下两道很快被新雪覆盖的车辙印。
对面的副食店还开着门,老板娘正在扫门口积雪。隔壁修鞋的老王头已经收摊了,铁皮棚子锁着。
一切如常。
但林修远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三个多月前,他站在这里,面对空屋,承受冷眼。现在,他身后抽屉里锁着的,是许多人一辈子也攒不下的财富,是“修远贸易”扎下的第一道深根。
他看了一会儿雪景,然后转身,开始收拾东西。
炉子封好火,确保安全。桌面收拾干净,笔记本和算盘收进抽屉。饼干盒锁进柜子。最后,检查门窗。
锁好门,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他推起靠在墙边的自行车,车座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
骑上车,碾过新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寒风夹着雪沫打在脸上,冰凉,但他心里一片温热。
回到四合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雪光映着,院里一片朦胧的灰白。各家窗户透出灯光,在雪地上投出暖黄的方块。
中院贾家黑着灯,寂静无声。前院阎埠贵家传来电视机的声响——是新买的,12寸黑白,阎老师最近逢人便说。易中海屋里亮着灯,窗上映出他佝偻着看报纸的剪影。
林修远径直回到后院。
推开家门,热气裹着饭菜香涌出来。李秀兰正在盛汤,看见他,脸上露出笑:“回来啦?快拍拍雪,吃饭。”
林晓月从作业本上抬起头:“哥,今天雪好大!”
“嗯,路上滑。”林修远脱下外套,抖了抖雪,挂在门后。走到炉边烤手。
林建国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份《参考消息》,见他回来,放下报纸:“铺子那边都好了?”
“好了。”林修远在桌边坐下。
饭菜很简单:白菜炖豆腐,里面搁了几片五花肉。炒土豆丝。二米饭。还有一盆西红柿鸡蛋汤。但在炉火温暖的屋里,冒着热气,显得格外诱人。
一家人安静地吃饭。林晓月叽叽喳喳说着学校要组织扫雪的事。李秀兰给她夹菜,让她多吃点才有力气。林建国偶尔问问林修远铺子的情况,听说第二批货也卖完了,只是点了点头,没多问。
吃完饭,林修远帮着收拾了碗筷,然后回到自己屋里。
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走到书桌前,拉开带锁的抽屉。拿出那个棕皮笔记本,翻开。
在记录着首战总结的那一页后面,他拿起钢笔,在新的一页写下:
【资本初积累已成。利三千余,可资再战。】
【经验:货源要紧俏,渠道须稳妥,人心即市场,诚信立根本。】
【教训:防人之心不可无,贾、许之事,当为镜鉴。】
【下一步:巩固现有销售网,拓展新品类(考虑录音机、计算器),探寻更稳定、更低成本之南方货源,必要时可再南下。】
【目标:明年开春前,资本翻倍,初步建立稳定供应链。】
写到这里,他停笔,看着纸上那些冷静的字句。
然后,在最后,他另起一行,写了四个字:
【稳住,前行。】
写完,他合上本子,放回抽屉,锁好。
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冷冽的空气夹杂着雪的味道涌进来,让人精神一振。
远处城市灯火在雪夜中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更远处,铁轨的方向,隐约有火车的汽笛声传来,悠长,坚定,穿透风雪。
林修远深深吸了口清冷的空气,又缓缓吐出。
嘴角,浮起一丝平静而笃定的弧度。
首战告捷,资本初成。
前路漫漫,然心灯已明,足下已稳。
下一步,该走得更快,更远了。
他关上窗,将风雪和喧嚣隔在外面。
屋里,炉火的余温暖意尚存。
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