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十一月初,寒霜初降。
清晨的四合院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霜气里。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砖缝里枯死的苔藓冻得发黑。屋檐下挂着细小的冰凌,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院中那棵老槐树彻底秃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蓝色的天空,像老人干枯的手指。
易中海起得比往常都早。他披着件旧棉袄,拄着拐杖,站在自家屋门口,望着院子。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里凝成一团团白雾,久久不散。他站了很久,目光缓缓扫过前院、中院,最后落在后院方向。
眼神浑浊,复杂,像一潭搅浑了又沉静下来的水。
棒梗的判决前几天下来了。盗窃、入室、数额较大、累犯,数罪并罚,判了七年。贾张氏听到消息当时就厥了过去,醒来后就有点疯疯癫癫,时哭时笑,满嘴胡话。秦淮茹没再哭,只是更沉默了,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每天依旧去街道糊纸盒,但动作机械,好像魂儿已经没了。
许大茂的事也传开了。倒卖计划物资批文,数额巨大,人赃并获,据说要重判。他老婆哭天抢地来闹过两次,被街道和派出所的人劝走了,后来就没再露过面,听说在办离婚手续。
傻柱……易中海的目光转向中院西厢房。门锁着。傻柱不在。听说他在城北跟人合伙盘了个小饭馆,主打些家常菜,生意居然不错。他搬走了大部分东西,只偶尔回来拿点零碎。遇见院里人,点点头,话不多,但眼神里没了往日的浑浊和憋屈,多了点踏实的东西。
中院东厢房,贾家的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往日的咒骂和哭嚎,只有死寂。偶尔能听见贾张氏含混不清的嘟囔,像梦呓,又像诅咒。
前院阎埠贵家开了门,阎埠贵推着自行车出来,看见易中海,愣了一下,点点头:“一大爷,早。”
“早。”易中海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阎埠贵推车往外走,走到月亮门边,又回头看了看空荡荡、静悄悄的中院,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那一声叹息,很轻,却像给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
阳光慢慢升高,霜气渐渐散去。院里开始有了些生气。刘海中背着手出来遛弯,看见易中海,脚步顿了顿,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背着手慢慢踱出了院子。几个上学去的孩子跑过,书包在背后颠簸,留下一串清脆却很快远去的脚步声。
易中海依旧站着,没动。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照在他微微佝偻的背上。他忽然觉得,这院子,陌生了。
曾经鸡飞狗跳,算计不断,吵嚷不休的四合院,忽然就安静下来了。安静得让他有些不适应,有些……心慌。
好像一台唱了大半辈子的戏,锣鼓铙钹突然全停了,角儿们都散了,只剩下他这个忘了词的老生,还站在空荡荡的戏台上,不知该唱哪一出。
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中院中央,在那棵老槐树下站定。抬头看光秃秃的树枝,看枝桠间分割出的、一小块一小块灰蓝的天。
“老喽……”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正恍惚着,后院的门开了。
林修远推着自行车出来。他穿着件半新的蓝色棉外套,脖子上围了条灰色的毛线围巾,是李秀兰新织的。看见易中海站在院里,他停下脚步,点了点头:“一大爷。”
易中海转过头,看着这个年轻人。阳光正好照在林修远脸上,眉眼清晰,神色平和,眼神清亮,没有得意,没有炫耀,甚至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就像看到院子里任何一件寻常物事。
“修远……出门?”易中海问,声音有些干涩。
“嗯,去铺子看看。”林修远说,语气平常。
易中海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问棒梗的事?问许大茂的事?还是问……他心里那些翻滚的、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最终,他只是点点头:“路上慢点。”
“好。”林修远应了一声,推着车,穿过中院,出了四合院大门。车轴转动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清晰而平稳,渐渐远去。
易中海看着那个消失在大门外的背影,良久,又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比刚才阎埠贵那声更沉,更重,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凉的疲惫。
他知道,从今往后,这院子里,再也不会有人像从前那样,围着他转,听他说道理,算计着养老,计较着得失了。
贾家完了,许大茂完了,傻柱走了,连他自己……也老了,没用了。
时代变了。人也变了。
他拄着拐杖,慢慢挪回自己屋门口。开门,进去,反手关上门。屋里有些暗,有些冷。炉子还没生,桌上摆着昨晚吃剩的半碗粥,已经凝了一层脂皮。
他走到桌前坐下,看着那碗冷粥,一动不动。
窗外,阳光正好,却照不进这间日渐冷清的老屋。
林修远骑着车,穿行在清晨的胡同里。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小刀子。他拉了拉围巾,遮住口鼻。
路过“修远贸易”时,他停下看了看。招牌在晨光里稳稳地挂着,深棕色底板,四个金字。隔壁修鞋的老王头已经出摊了,正佝偻着身子生炭炉子,看见他,抬起头笑了笑:“修远,来啦?”
“王大爷早。”林修远点头回应。
“早。”老王头往手上哈着热气,“今儿天真冷。你那屋里也得生炉子了吧?”
“是得生了。”林修远说着,开了锁,推门进去。
屋里比外头更冷,空气好像都冻住了。他熟练地搬出个小铁皮炉子,夹了几块煤球,划火柴点着引火纸。橘红色的火苗蹿起来,慢慢舔舐着煤球,黑煤渐渐变红,散发出热量。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炉边,伸出手烤火。火光映着他的脸,明明暗暗。
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几天的事。
棒梗入狱,许大茂被抓,傻柱自立,贾家破败,易中海失势……四合院里持续了十年甚至更久的暗流、算计、争斗,似乎在一夜之间,尘埃落定。
不是他刻意去铲除的。他只是顺着大势,做自己该做的事,走自己该走的路。那些曾经挡路的、使绊子的、看笑话的,要么自己走到了悬崖边,要么被时代的浪潮拍在了沙滩上。
这就是……命数?还是他这只“蝴蝶”扇动翅膀带来的连锁反应?
林修远看着炉火,眼神平静。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绊脚石清了,路更宽了。家里安稳了,他可以更专注地往前走。
他想起昨晚的家庭会议。父亲林建国说厂里可能要搞优化组合,他技术好,不担心,但很多老伙计心里没底。母亲李秀兰唠叨着要拆洗厚棉被,准备过冬。妹妹林晓月兴奋地说,学校通知下个月恢复期中考试,她要好好准备。
家常,琐碎,温暖。
而他的“修远贸易”,第二批货——更多的电子表、收音机,还有一些新奇的打火机、折叠伞——已经通过铁路发出来了,估计明后天就到。
南方的电报也来了,问要不要试试录音机——那种能放磁带的,比收音机更稀罕。
雪球越滚越快。
炉火旺了起来,屋里渐渐有了暖意。林修远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
自行车流,上班的人潮,早点摊升腾的白汽,还有远处工地上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打桩声。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正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开始活动筋骨,准备奔跑。
而他,已经站在了起跑线上。
身后,那座曾经承载了无数算计和风雨的四合院,终于清净了。它将成为一段记忆,一个背景,一个可以偶尔回望、却不必再被其牵绊的“过去”。
林修远收回目光,走回炉边,拿起火钳,轻轻拨了拨炉里的煤块。
火星迸溅,红光更盛。
他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清净,真好。
可以专心,赶路了。
傍晚,林修远锁好铺子门,骑车回家。
刚进四合院,就听见中院传来贾张氏嘶哑的、不成调的哼唱,像是某种老掉牙的童谣,又像是胡言乱语。贾家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黑漆漆的,看不真切。
前院阎埠贵家正在吃晚饭,能听见碗筷碰撞声和隐约的说话声。刘海中屋里亮着灯,收音机开着,在播新闻。
后院自家窗户透出温暖的黄光,还有炒菜的香气飘出来——是葱花爆锅的香味,混着一点肉香。
林修远停好车,推开家门。
热气混合着饭菜香扑面而来。李秀兰在灶台前翻炒着白菜粉条,里面搁了几片五花肉,油亮喷香。林晓月趴在桌上写作业,听见动静抬起头:“哥回来啦!”
林建国坐在桌边,手里拿着张报纸,看见儿子,点点头:“炉子生上了?”
“生上了,挺暖和。”
“嗯,天冷了,屋里没火不行。”林建国放下报纸,“洗手吃饭。”
很简单的话,很平常的夜晚。
林修远洗了手,在桌边坐下。李秀兰把菜端上来,又盛了三碗热腾腾的二米饭。
一家人围坐吃饭。林晓月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趣事,李秀兰给她夹菜,唠叨她多吃点。林建国偶尔插两句话,问问林修远铺子的情况。
屋外,风声紧了,吹得窗户纸呼啦啦轻响。
但屋里,炉火正旺,饭菜正香,灯光正暖。
仿佛外头那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硝烟、终于恢复清净的四合院,与这方寸之间的安稳温暖,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林修远慢慢吃着饭,听着家人的絮语,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平凡却珍贵的宁静。
他知道,这份清净,是用十年的风雨换来的,是用他自己的成长和努力守护住的。
而前方,更广阔的世界,正在加速展开。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热汤。
汤很鲜,暖意一直通到胃里,再蔓延到四肢百骸。
嘴角,浮起一丝真正的、舒心的笑意。
这清净,真好。
这日子,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