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西山深处,那处守卫森严的隐秘皇庄内,青霉素的继续验证,正接近尾声。
太医院院使,这位见惯生死、本应心静如水的老医官,此刻却觉得自己像个见识到神迹的蒙童,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又因敬畏而强行抑制。
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数十份墨迹犹新、记录详尽的医案。
每一份医案,都关乎一条曾被判了“死刑”的生命。
伤口溃烂、高热不退、痈疽深重、产褥血热……
这些在过去几乎等同于阎王催命符般的恶症,在用了“青霉素”之后,竟一一出现了逆转。
他永远忘不了那些时刻:
那个因箭创感染、整条手臂乌黑肿胀、高热谵语、已经准备后事的边军老卒,用药后,骇人的高热竟在次日清晨开始缓缓退去,肿胀处流出的脓液颜色也从污黑转为清黄。七日后,老卒睁开了浑浊却清明的眼睛,哑着嗓子要水喝。
那个因产后血崩继发高热、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年轻妇人,家人已备好寿衣。用药两日,其额上的骇人热度,竟渐渐平息;惨白的唇上,竟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十日后,她已能靠在榻上,颤巍巍地接过侍女递上的米汤。
还有那背上长了碗口大痈疽、疼得日夜哀嚎的苦力,那伤口反复溃烂、恶臭难当、被家人近乎放弃的中年汉子……
一桩桩,一件件。
起初是谨慎的试探,微小的剂量,密切到几乎寸步不离的观察。
然后是剂量渐增,疗效渐显。
最终,是数十例病情各异、却同样凶险的病例,在“青霉素”与太医院精心配伍的辅助汤药合力下,被硬生生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
高热缓慢地退去,脓液逐渐转清,溃烂的创口边缘长出粉嫩的新肉,微弱的脉搏重新变得沉稳有力……
这些变化,在太医院院使这等顶尖医者眼中,比任何神迹都更加真实,也更加震撼。
那淡黄色、貌不惊人的微小结晶,竟能产生如此改天换地、逆转生死的神效!
院使提笔,在最后一份汇总奏报的末尾,力透纸背地写道:
“……臣,率太医院遴选精干医官、药工,于西山皇庄,遵皇太孙殿下谕旨,对‘青霉素’之物,行双盲对照之验证。历时近一月,累计验证重症感染病例四十七例。其中,用青霉素者三十九例,辅以对症汤药,愈者三十八例,一人因体质特异、用药后起疹而停用,转他法调治。未用青霉素、仅用常规汤药之对照八例,愈者三例,亡五例。数据确凿,记录完备,医案、脉案、用药记录、病患反应皆存档在库,可供随时核验。”
“据此,臣可断言:此‘青霉素’,对多种因外邪深入、化热成毒所致之重症‘炎’‘疡’‘热’症,确有奇效,乃至神效!其效卓然,远超当前一切已知药物。若能善加制备,规范施用,实为活人无算之仁术,泽被苍生之神药!臣,顿首再拜,为天下病患贺,为大明社稷贺!”
写罢,他搁下笔,对着那摞厚厚的医案与奏本,沉默良久,然后整理衣冠,郑重其事地行了三拜之礼。
一拜医道前辈,二拜皇太孙殿下指点迷津,三拜这造化之功、生命之奇。
然后,他亲自将奏报密封,遣最可靠的心腹,火速送往东宫。
东宫书房内,朱雄英第一时间收到了来自西山皇庄的密报,此外还有一份来自格物院关于青霉素工艺进度的常规汇报。
他先拆开了院使那封的奏报。
目光飞快地掠过那些严谨的数据、具体的病例描述,最终定格在“愈者三十八例”、“确有奇效,乃至神效”以及“活人无算之仁术,泽被苍生之神药”这几行字上。
「青霉素……终于,成了。」
他心中响起这样一句简单到近乎平淡的暗叹。
但在这平淡之下,是如同移开了一块巨石的释然,还有一种历史被切实撬动的确认感。
一丝奇异的感慨悄然浮现:
在另一个时空,它的发现始于偶然的疏忽;而在这里,它的诞生却源于自己不容动摇的意志与近乎奢侈的投入。
这究竟是文明的必然,还是他个人为这个时代带来、一种近乎“逆天”的变数?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将这把足以改写生死规律的“钥匙”,带到了这个时代。
用之善,可活人无算;若有差池,或亦能酿成难以预料的波澜。
这份力量,必须被谨慎而坚定地握在正确人的手中。
来自后世的认知是一回事,在这个时代,用这个时代的工艺提取,在这个时代的人体上得到确凿无疑的验证,则是另一回事。
这不仅仅是“知道”,更是“做到”和“证明”。
他将这些翻涌的思绪压下,目光重新聚焦于严谨的数据。
「四十七例,三十八愈……双盲对照……院使,果然没让我失望,且做得滴水不漏。」
他欣赏老医官的严谨,这份严谨,将是青霉素未来推广最坚实的基石。
「虽然它的效果,我这个后世之人自然早知道。但现在这近四十例的铁证,给了它最无可辩驳的背书。」
他轻轻抚过奏报上“神药”二字,眼神幽深。
「我把这个给皇爷爷、父王送去,他们才会真正明白,这‘神药’二字的分量。」
「这不止是药,更是能改变战争伤亡、改变疫病死亡、甚至改变人口结构的国之重器。」
他没有像往常得到喜讯后,立即起身前往乾清宫禀报。
反而将院使的奏报轻轻放在一旁,随即又拿起了格物院的报告。
“青霉培养液过滤与结晶工艺优化进展”几个大字,清晰地映入了眼帘。
快速浏览后,他心中了然。
基础工艺已通,但效率、纯度、稳定性,都还远未达到量产的程度。
目前这每日数克、十数克的产量,根本无法支撑其“国之重器”的使命。
“来人。” 他抬起头,声音清晰。
“奴婢在。”
“即刻传格物院李博士、王博士,及珍品司严匠头,来见本王。”
“是!”
不多时,三位身上还带着各自工坊特有气息的中年男子,被引入书房。
李、王二位博士神色恭谨,眼中带着研究者的专注与些许疲惫,严匠头则更加朴实,粗糙的大手不安地搓着衣角。
“臣等参见殿下。”
“免礼。” 朱雄英示意他们起身,开门见山,“召三位前来,是要问之前吩咐的,优化提纯青霉素工艺之事,进展如何?”
李博士与王博士对视一眼,由更善言辞的李博士上前一步,躬身禀报:“回殿下,自殿下上次吩咐继续优化以来,臣等与严匠头日夜钻研,已制成可初步过滤菌体之细密棉滤器,低温结晶之控温箱亦在调试。然……”
他顿了顿,面露惭色与一丝无奈,“然工艺衔接仍颇多滞涩,提取一步损耗巨大,十不存一;所得结晶,纯度、色泽亦不稳定。”
“尤其是那控温结晶一步,欲得纯净药晶,温度浮动须控制在极窄范围内,昼夜不能有差。现有手段,全靠匠人凭经验盯着炭火、冰盆增减,实难精准,此乃制约量产与品质均一之最大难关。 距殿下所要求之量产,相去甚远。臣等愚钝,有负殿下重托。”
一旁的严匠头也忍不住闷声道:“殿下,不是小人们不尽心,那温度……它不听使唤啊!稍微一偏,出来的东西就……就废了!”
王博士也连忙躬身告罪。
朱雄英静静听着,脸上并无愠色。
这些问题,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从实验室验证到工业化量产,本就是一道巨大的鸿沟,需要时间、金钱、人力以及无数次的试错去填平。
“三位不必过于自责。” 他缓缓开口,目光扫过三人,尤其在严匠头提及的“温度”问题上略作停留。
“控温之难,本王知晓。此非尔等不尽心,实乃器具之限。”
他语气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但难关,就是用来攻克的。人力控温不准,便造不需人力精准操控的器具!”
“李博士,王博士,你二人精通格物之理。严匠头,你熟知百工技艺。本王要你们联手,放下所有杂务,专攻此一难题!”
“去想!去试!无论需用铜管循环、水银测温、还是巧设机关以恒力控火……无论需费多少精铁、铜料、工时!需要什么奇巧匠人,从内府、工部去调!本王只要一个结果:造出一台或数台,能自行将温度稳定控制在本王所要求范围内的‘恒温结晶箱’!”
“此非靡费,而是为天下苍生、为万千将士性命,必须付出的代价!投入再多,与它将来能救回的人命相比,都微不足道!”
他看向面露震撼与思索的三人,沉声道:“告诉本王,此事,可否专攻?可否尽力?”
话音落下,书房内静了一瞬。
李博士与王博士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顶门,殿下的信任如山,殿下的决心如铁,更将他们的工作与“天下苍生”、“将士性命”这至高无上的伟业相连。
那种被需要、被托付、即将参与创造历史的使命感,瞬间压倒了所有疲惫与迷茫。
严匠头更是激动得浑身发颤,他一个匠户出身,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与博士并列,共担如此关乎国运人命的重任?
殿下非但不怪他们无能,反而给予无限支持,这知遇之恩和重托之厚,让他恨不能立刻掏出心来证明。
“殿下!” 三人几乎同时出声,撩袍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无比坚定:
“臣等(小人)敢不尽心竭力,以死相报!必穷尽所能,肝脑涂地,不造出殿下所要之‘恒温箱’,誓不罢休!”
看着三人的反应,朱雄英十分满意,这才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从无到有,从粗陋到精良,本就是筚路蓝缕之事。你们已做的很好。今日召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另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看到他们眼中浮现的疑惑与隐隐的期待。
“西山皇庄,太医院院使处,关于青霉素的继续验证……已经成功了。”
他拿起院使那份奏报,轻轻一晃,“四十七例重症,用药者三十九例,愈三十八例。院使亲笔断言,‘确有奇效,乃至神效’。”
“成……成功了?!” 李博士失声低呼,王博士瞪大了眼睛,连沉默寡言的严匠头也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他们虽然负责提取工艺,但太医院那边的验证是独立保密进行的,他们并不知晓具体结果。
如今亲耳听到“三十八愈”和“神效”的评价,那种冲击,远比任何褒奖都更猛烈。
这意味着,他们日夜鼓捣的那些,是真的能活人性命的“神物”!
一股混合着巨大成就感、使命感的热流,瞬间冲上三人的头顶,让他们呼吸都为之粗重。
“验证成功,只是第一步。”
朱雄英的声音将三人从震撼中拉回,“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挑战,也是你们真正的功业所在——将这份‘神效’,从西山皇庄的密室,带到需要它的每一个战场、每一处疫区、每一张病榻前!”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本王要你们,太医院、格物院、珍品司,通力合作,摒弃门户之见。以现有工艺为基,集中所有智慧,调动一切可用资源,不惜工本,持续优化!目标只有一个:尽快完成稳定、高效、可大量制备的工艺流程!”
“过滤如何更彻底?如何更高效?结晶如何更纯净?每一步的损耗如何降至最低?如何制定严格的标准,确保每一批产出的青霉素都安全有效?”
他抛出一连串问题,然后斩钉截铁道,“去解决它们!去试,去验,去改进!需要什么,报上来!缺人,给人;缺物,给物;缺钱,拨钱!本王只要结果!”
三人被这宏大目标与坚定支持所激励,面色潮红,眼中如有火焰燃起。
朱雄英扫了他们一眼,最后沉声道:
“青霉素之功成,验证者有功,制备者同样功不可没!三位的辛劳与才智,本王都看在眼里。”
“上次本王已跟诸位保证过,待此物经太医院严格验证,确于人体重症有起死回生之效后,本王必亲自奏明皇爷爷,为尔等请封颁赏,赐尔等家族三代恩荣!稍后本王便会禀告皇爷爷,尔等静候佳音。”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有功必赏,朝廷必言出必行,尔等亦不可懈怠,继续完成优化量产之重任。”
“扑通”一声,严匠头首先跪倒在地,这位不善言辞的老实汉子,此刻已是热泪盈眶,重重磕头,哽咽难言。
李博士、王博士亦是深深长揖及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臣等……叩谢殿下信重!定当竭尽驽钝,肝脑涂地,必不负殿下所托,必早日将此神药量产之功,献于殿下,献于朝廷,献于天下苍生!”
“好!” 朱雄英起身,虚扶一下,“记住你们今日之言。去吧,本王等你们的好消息。”
“臣等领命!告退!”
三人再次行礼,退出书房时,步伐比来时更快,背影挺直,似是有千钧重担压在肩上,又似是有万丈光芒在前引路。
看着三人昂扬而去的背影,朱雄英静静站立了片刻。
他知道,他指出了一个方向,设定了一个目标。
但真正通向那个目标的路径,需要李博士的逻辑、王博士的严谨、严匠头的巧手,以及未来更多无名匠人的汗水与智慧,去一寸一寸地开辟。
他带来了种子,但让种子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的,将是这个时代无数像他们这样,被点燃了心智之火、埋头于具体问题的探索者。
历史的改写,从来不是一人之功。
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
朱雄英坐回位子,重新拿起太医院院使那份奏报,又看了看格物院那份工艺报告,嘴角终于浮起一丝极淡、却无比坚实的笑意。
辽东的战火即将点燃,那是用铁与血涤荡后患。
而青霉素一旦量产,首先便可配发随军医官,不知能将多少因创口感染而濒死的悍卒,从鬼门关前拉回,化为恢复战力的老兵。
一减一增之间,王师之锐,将更不可挡。
这西山皇庄与格物院工坊里的静默努力,锻造的不仅是普世的仁术,更是守护国运、增强国力的无形铠甲。
陆上铁骑,海上新帆,济世神药……
历史的轨道,正在他冷静的谋划与坚定的推动下,向着一个根基更为坚实、面貌截然不同的方向,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