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李、王二位博士与严匠头,朱雄英在书房中静立片刻。
窗外日头已略西斜,将庭中花树的影子拉得斜长。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是要将青霉素验证成功的澎湃心潮,与部署量产攻坚的沉重压力,一并梳理归位。
「验证成了。量产要求也说了。」
「是时候该去给皇爷爷和父王一个交代了。」
他走到书案边,最后看了一眼院使那份奏报,将它与格物院的工艺概要一并仔细收好。
指尖拂过奏报上“活人无算”、“泽被苍生”的字样,那份沉甸甸的历史责任感再次清晰地浮现,但已不再是最初的激荡,而是化为一种更为坚实的决心。
整理衣冠,他不再耽搁,手持奏报,径直向乾清宫而去。
乾清宫暖阁内,檀香袅袅,驱散了午后的一丝慵懒。
朱元璋与朱标似乎刚议完事,正对坐着喝茶歇息。
见爱孙进来,朱元璋脸上立刻露出笑意:
“哟,咱大孙这是又揣着什么好事来了?手里拿的啥?”
朱雄英先行了礼,将手中的奏报双手呈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混合着郑重与一丝成就感。
“皇爷爷,父王,西山皇庄那边,青霉素的验证,有最终结果了。院使的详细奏报在此,请皇爷爷、父王御览。”
“哦?最终结果?” 朱元璋眉头一挑,接过奏报,却没急着打开,而是先看向朱标,“标儿,你也看看。咱大孙弄出来的这东西,看来是见真章了。”
朱标也含笑点头,凑近了些。
朱元璋这才展开奏报,朱标在一旁同看。
起初,朱元璋的目光还带着惯常的审阅奏章的快速与凌厉,但随着阅读深入,他脸上的随意渐渐收敛,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眼神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锐利。
“……四十七例……用药三十九例,愈三十八例……”
他低声念出关键数字,手指在“双盲对照”、“数据确凿”等字眼上划过。
当他看到那一桩桩具体的病例描述——
垂死老卒退热睁眼、濒死妇人唇现血色、痈疽苦力创口生肌——
以及最后那力透纸背的“确有奇效,乃至神效”、“活人无算之仁术,泽被苍生之神药”的断言时,这位见惯大风大浪、心硬如铁的开国帝王,拿着奏报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余纸张轻微的摩擦声。
朱元璋的视线在最后几行字上停留了许久,方才缓缓将奏报递给了朱标,自己则靠回椅背,双目微阖,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看不出太多情绪。
但若有人能听到他此刻的心声,怕是会惊骇于那平静外表下的波澜——
「四十七人,救回三十八个……好家伙!这哪里是药,这简直是阎王手里抢命的勾魂索反着用!」
「箭疮溃烂、产褥血热、背生大痈……这些搁在以前,御医都只能摇头让准备后事的绝症,就这么……被那点点黄粉粉给压下去了?」
「咱大孙……当初跟咱说这事时,咱还觉得他异想天开,拿发霉的物事鼓捣,能成什么气候?顶多又是些清热解毒的方子。没想到……没想到竟是如此翻天覆地的东西!」
「活人无算……泽被苍生……太医院院使这老儿,用词倒是精准。」
「此物若真能推广开来,咱大明每年要少死多少壮丁?军中要少折多少百战老卒?」
「如今被这么多病例证实,那标儿原本的“风寒”....算是真正的无忧了!」
朱元璋心念电转,虽然之前已经从孙子的心声中确认了青霉素效果,但他心中仍有一丝疑虑,如今被彻底证实,那悬在他心中多年的大石,终于彻底、真正落地。
这时,朱标也已看完了奏报。与父皇内敛的震动不同,他脸上的震撼与惊喜要明显得多。
“三十八愈……三十八愈!” 朱标拿着奏报,手指微微发颤,连声音都有些变调,“父皇!此物……此物当真乃天赐神物,活命仙丹!院使行医一生,严谨持重,他能写下‘神效’二字,绝非虚言!”
与此同时,一个更关乎社稷根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掠过他的脑海:
「东宫、后宫、父皇年事渐高……乃至整个皇族与国本支柱的健康安危,岂非也多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此物之重,于公于私,于国于家,皆已重若千钧!」
他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那光芒中,既有属于仁者对“生”的本能喜悦与执着,更添了一份身为储君,看到国运根基得以强化的深沉欣慰与责任。
“箭疮、产褥热、痈疽……这些都是民间常见的索命恶疾啊!多少家庭因此支离破碎,多少壮劳力因此倒下!若此药真能普及,我大明百姓,将免受多少枉死之苦!这……这才是真正的‘仁政’,是实实在在的‘泽被苍生’啊!”
朱雄英看着父亲激动的模样,心中亦是温暖。
他知道,父亲首先想到的是百姓,这正是其可贵之处。
「青霉素的价值,皇爷爷定然会看到其对江山稳固、对军队的意义,父王则看到了对黎民百姓的福祉。」
「视角不同,但都看到了它的不可或缺。这很好。」
朱元璋听着孙子的心声,心中暗哼一声,算是默认。
他看向孙子,开口问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重视:“英儿,此物验证成功,确是大喜,大功!然则,奏报中说,目前所得甚微。若要如其所言‘活人无算’,非得能大量制备不可。这量产之事,你可有章程?”
来了,关键问题。
朱雄英神色一肃,拱手答道:“回皇爷爷,孙儿方才已召见了格物院李、王二位博士,以及珍品司严匠头。优化之事,一直在进行,目前基础路径已通,然欲达稳定、高效、纯净之量产,仍有许多难关,最棘手者便是结晶一步的温度精准控制。”
他如实将“恒温结晶箱”的技术瓶颈以及自己方才的部署,言简意赅地禀明。
“孙儿已严令他们,放下一切杂务,专攻此一难题。并许他们可调动内府、工部一切所需匠人与物料。孙儿相信,在朝廷不惜代价的投入下,假以时日,必有突破。”
朱元璋听着,缓缓点头。
他不懂那些“温度控制”、“恒温箱”的具体门道,但他懂人,懂事,更懂“集中力量办大事”的道理。
“嗯,咱大孙处置得妥当。”
他语气肯定,“此等关乎国运、人命之神物,值得如此投入。靡费些钱粮物料算什么?与它能救回的命、能稳固的江山相比,九牛一毛!此事,你只管放手去做,需要什么,跟咱,跟你爹说。朝廷,是你们最硬的靠山!”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充满了开国帝王的魄力与远见。
朱标也在一旁郑重颔首,表示全力支持。
朱雄英心中一定,有了皇爷爷和父王这句话,量产攻关的“尚方宝剑”和“资源宝库”便算是拿到了。
“孙儿代李博士他们,谢皇爷爷、父王信重!”
他先行礼谢过,然后话锋一转,提到了另一个关键问题,“皇爷爷,父王,验证既已成功,论功行赏亦是题中应有之义。孙儿之前为激励他们,曾私下许诺,待青霉素确实验证有效后,必会奏请皇爷爷,再行封赏。如今……”
他略作停顿,看向朱元璋。
有功必赏,是他树立的规矩,也是维持这支初创科研队伍士气与忠诚的关键。
朱元璋闻言,脸上露出笑容,略一沉吟,便朗声道:
“有功不赏,非明君所为。赏,必须重赏!”
“格物院那李、王二博士,钻研此物,卓有贡献,各升一级,赐京郊上等水田五十亩,赏银千两。那珍品司的严匠头,一介匠籍,能在此等大事上出力,更是难得,赐脱匠籍,擢为珍品司从九品大使,专司此事,赐田三十亩,赏银五百两。其家中有适龄子侄,可择优送一人入国子监。”
这赏赐,不可谓不厚。
尤其是对严匠头,直接脱去匠籍、授予官身,并给予子侄教育机会,这在此时代堪称翻天覆地的改变,足以让其全家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朱标听了,也觉妥当,点头道:“父皇赏罚分明,如此厚赏,必能激励后来者效仿。”
朱元璋又想了想,道:“至于太医院院使,主持验证,严谨公允,功亦不小。不过……”
他看了朱标一眼,“他前番因牛痘之功,已连升两级,赏赐颇丰。若此次再予高升厚赏,恐招物议,亦非保全老臣之道。这样吧,赐其金陵城宅院一所,赏银千两,再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如此,既彰其功,亦全其体面,标儿,你以为如何?”
朱标略一思忖,便明白了父亲的深意。
赏功亦需平衡,过犹不及。
院使已升二级,再升反而不美,赐予实实在在的宅院、银钱和子孙前程,正是最实惠稳妥的奖赏。
“父皇思虑周祥,儿臣觉得甚好。” 朱标应道。
朱雄英在一旁听着,心中亦是佩服。
「皇爷爷果然是皇爷爷,赏罚之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对中下层科研骨干,重奖以激励;对已居高位的老臣,厚赐以安抚。」
「既兑现了承诺,又考虑了朝局,还留有余地。姜还是老的辣。」
朱元璋听着孙子心声中的“马屁”,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很是受用。
这时,朱标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转向朱元璋道:“父皇,儿臣还有一想。青霉素验证成功,乃旷世奇功,活命神术。此等大喜事,岂能不昭告天下,以安民心,以显朝廷德政?儿臣以为,当在《大明日报》上,择其可公开之部分,大书特书!”
“一来,可让百姓知朝廷有为,心向仁术;二来,亦可激励天下医者、匠人,潜心钻研,或能有更多利国利民之物问世;三来,也可为此药日后推广,预先铺垫,减少阻力。”
他越说越觉得此议甚妙,脸上泛起红光:“此乃大扬国威、大聚民心之良机也!”
朱雄英在一旁,听得先是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股奇妙的感受。
「哎哟!我的父王诶!您这……您这都会抢答了?」
「我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提在报纸上宣传的事儿呢!理由都想好了好几条,跟您说的差不多……得,这下倒是省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欣慰。
「看来父王对《大明日报》的舆论引导作用,理解得是越来越透彻了,甚至能主动想到并运用到具体事务上。」
「这是好事,大好事!」
朱元璋将孙儿那点“计划被打破”的小小郁闷和随之而来的“顽皮式”欣慰尽收脑海,脸上终于绷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他指着朱标对朱雄英道:
“哈哈哈!瞧瞧,瞧瞧!标儿如今用起你鼓捣的那报纸,是越来越顺手了!这主意出得好,正该如此!”
他心中更是乐不可支:
「臭小子,也有你吃瘪的时候?被你爹抢了先,没想到吧?嘿嘿,看来标儿也没白看那些报纸,脑子活络了不少。好事,都是好事!」
暖阁内,气氛因这意外的“抢答”和朱元璋的开怀大笑,变得格外轻松融洽。
祖孙三代,为“神药”成功而喜悦,为朝廷未来的施政方向默契而欣慰。
阳光透过窗棂,温暖地洒在三人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光洁的金砖上,仿佛一幅名为“传承与希望”的静谧画卷。
朱雄英憋着笑,对朱标拱手:“父王所言,深得儿臣之心。此事,儿臣回去便安排《大明日报》周密策划,定要将此大喜之事,办得风风光光,让天下皆知!”
朱标看着儿子这番模样,佯怒道:“你这孩子,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朱元璋看着眼前的这对父子俩这般模样,一脸笑容,挥挥手:“行了,具体如何操办,你们父子商量着来。赏赐的旨意,咱稍后便下发。大孙,量产之事抓紧,标儿,报纸的事你也多费心。去吧,咱有些乏了。”
“是,孙儿(儿臣)告退。” 朱雄英与朱标齐声应道,行礼退出暖阁。
走出乾清宫,午后的阳光正好。
朱雄英抬头望了望澄澈的天空,心中一片开阔。
神药功成,封赏已定,舆论将起。
接下来,就是脚踏实地,攻克那“不听话的温度”,让这“生命之泉”,真正汇成滔滔江河,福泽这个他深爱着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