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明日报》民生版面如期刊登了,朝廷即将在金陵城南数坊,试行“卫生新策”的章程要点,并附上了精心策划的“净居小识”专栏。
文章依旧延续了亲切说理、贴近生活的风格,从“病从口入”、“秽生疫气”的朴素道理说起,娓娓道来保持街巷、居所洁净的益处。
其中详细说明了,试点区域将如何增建公厕、定点收运秽物、安排专人定时洒扫等具体举措,也提到了对积极配合的住户可能给予的微小奖励。
报纸一出,金陵城的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便响起了各式各样的议论。
“哎,王掌柜,看了没?朝廷要管咱们倒马桶、扫门口了!”
茶摊上,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嘬着粗茶,对同桌的布店老板说道。
“看了看了,” 王掌柜捻着山羊胡,摇摇头,“说是为了大伙儿不得病,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你说,我这铺子门口,每日自己伙计顺手就扫了,干净着呢。现在非要定时定点,还得按章程来,这不是添麻烦么?自在惯了,不自在啊!”
旁边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插嘴道:“我瞧着倒是好事!你们是没见城南那条臭水沟,一到夏天,蚊蝇乱飞,臭气熏天,从那过一趟都脑仁疼。朝廷要是真能把它清了,规整好了,那一片的街坊可要念阿弥陀佛了!”
也有那心思活络的,压低声音道:“建公厕、收秽物……这里头,怕是又有新衙门、新差事,说不定还能有点油水……”
立刻被人瞪了一眼:“噤声!这话也敢乱说?没见报上写,一切按章办理,有功则赏,有过必罚!”
舆情司的耳目遍布市井,这些或支持、或疑虑、或嫌麻烦、或别有心思的议论,被迅速收集、整理,以最简洁的方式呈报到了朱雄英的案头。
朱雄英仔细翻阅着那几页记录着鲜活市井声息的纸笺,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目光却在几行字上略微停留。
「‘货郎言臭水沟之害’……嗯,这便是最直观的‘利’,也是最能争取民心的突破口。」
「‘布店掌柜嫌不自在’……此乃人之常情,需以耐心与实效化解。」
「‘有人心思活络,言或有油水’……」
看到这里,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指尖在这行字上轻轻一点。
「蛀虫往往由此而生。增建公厕、收运秽物,看似脏累,实则涉及物料采购、人工调度,若监管不严,极易成为某些胥吏中饱私囊、滋扰百姓的由头。」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可能出现的刁难场景:
以检查为名索要好处,在分配清扫区域时偏袒亲近,甚至故意拖延清运以勒索“快钱”……
「果然,和皇爷爷当初剖析的一模一样。利弊、人心、隐患,皆在其中。」
他放下纸笺,眼中并无气馁,反而是一种将潜在问题看清后的冷静。
皇爷爷那句“把好主意办成、还不插出篓子,才是真能耐”的话,再次在心头重重响起。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而监管,必须如影随形,从一开始就扎紧篱笆。」
他放下纸笺,望向窗外明媚的春光,心中一片了然。
「动了人的‘自在’,嫌麻烦;动了潜在的‘利路’,有人心思浮动;真正受益的百姓,或许叫好,但声音未必能立刻压倒那些不习惯的抱怨。」
「都是人之常情。」
他并未感到气馁,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踏实感。
「改革若是一呼百应、毫无阻力,那才是怪事。」
他提笔,在舆情司的报告上批注:
新政之利,非一时可见。需持续关注,耐心引导。试点章程,务必严格执行,赏罚分明。
尤需注意,执行吏员是否有借机滋扰、索贿之举,一经发现,立惩不贷!
将试点成效,如疫病是否减少、街巷是否明显改观。定期在报上刊载,以事实说话。
批注完毕,他将报告交还内侍:“送还舆情司,照此办理。命他们每旬,将试点坊巷舆情及执行情况汇总报来。”
“是。”
风波在酝酿,也在可控的范围内被观察、引导。
朱雄英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更紧迫、也让他更振奋的大事所吸引。
数日后,朝廷明发谕旨,以女真诸部“屡降屡叛,寇边戕民,暗通北元,藐视天威”为由,决意发兵辽东,犁庭扫穴,永靖边患。
谕旨言辞严厉,杀气腾腾。
几乎在同一时间,《大明日报》头版以醒目标题刊出《天兵北指,涤荡妖氛——朝廷决意永绝辽东女真之患》的长文。
文章不再如卫生章程那般温和说理,而是笔锋如刀,充满了堂堂正正的王道征伐之气。
文章详细列举了洪武年间以来女真各部累累罪行,尤其着重笔墨于建州左、右卫:
“洪武八年,建州右卫指挥使阿哈出,假意入贡,于开原马市伏兵骤起,袭杀我护市官兵四十七人,劫掠商队财物无算,边民称之为‘血市’!”
“洪武十四年,建州左卫猛哥帖木儿,受朝廷敕封不过三载,便暗中接纳北元伪爵,为其向导,引残元骑兵寇边,攻破我抚顺外围堡寨两座,守寨军户百余人并其家小,尽遭屠戮,寨焚为白地!”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罪行,皆触目惊心。
文章更揭露其与北元残部暗通款曲,接受伪诏、提供辽东情报与战马,实为北元插在大明肋下的一颗毒牙,日夜图谋。
这些被串联起来的斑斑血债,构成了一副女真“首鼠两端、忘恩负义、凶残暴虐、勾结外敌”的清晰画像,读之令人愤慨。
文章最后强调,朝廷此次用兵,非为拓土,实为自保;非为好战,实为惩凶。
是为保护辽东百万汉民与归顺部族之安宁,是为斩断北元伸向辽东的黑手,是为“以雷霆手段,显菩萨心肠”,打出边境数十年的太平!
犁庭扫穴,永绝边患!
这八个字,如同洪钟大吕,随着《大明日报》的散发,迅速传遍京城,并向着更远的州府扩散。
朝廷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将此番征伐,包装成了忍无可忍、被迫反击的正义之战。
凉国公府与郑国公府内,接到正式任命诏书的蓝玉与常茂,眼中俱是跃跃欲试的凶光与对功业的渴望。
两个“杀才”皆摩拳擦掌,立刻闭门谢客,召集幕僚、旧部,开始推演沙盘,调配军械粮草,进入紧张的临战状态。
同时,朱雄英的那五位年轻伴读,也终于接到了随军调令。
他们最后检查着行装,抚摸着崭新的铠甲与兵刃,心中那点剩余的忐忑,已被一种混合着荣耀、使命与隐隐亢奋所取代。
辽东女真,不再是一个遥远的名词,而是他们即将用双脚丈量、或许更需用鲜血染红的真实土地。
东宫书房,朱雄英手持着这份充满了肃杀之气的《大明日报》。
指尖拂过头版上“犁庭扫穴”、“永绝边患”那八个墨色浓重的大字时,竟感到一丝冰凉的硬度,似是能嗅到即将泼洒在辽东黑土上的腥气。
胸腔之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与释然交织涌动,但在这之下,还有一层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在盘旋。
那是对即将发动一场灭族级征伐的凝重。
即便知晓其历史必要性,即便抱着为万世开太平的决绝,但当“杀戮”被宣示时,作为决策的推动者之一,他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那也是对舆论力量一丝近乎冷酷的审视。
这篇文章,是他授意、策划的刀刃。
字字血泪的控诉是真实的,但将其如此集中、猛烈地投放出去,引导乃至塑造万千百姓的同仇敌忾,本身就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暴力。
甚至,郭镇、冯诚……那五个少年伴读年轻而坚毅的面孔,也在他脑海飞快掠过。
他们将带着功业的梦想踏上征途,却将直面这场由他定调的残酷战争。
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在他心底泛起,旋即被更宏大的图景压下——
这是他们的路,也是这个时代必须付出的代价。
「终于……要开始了。」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如同将四散弥漫的雾气收归一处,他将所有浮动的情绪、多余的思虑,在这一吸一呼间,尽数收敛、绷紧,拧成一股无可动摇的意念,并为其开出了唯一而锋利的刃口。
当他再度睁开眼时,眼底的复杂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清冽如寒刃般的坚定。
「建州女真……猛哥帖木儿、阿哈出……」
「既然我来了,历史就在这里转弯吧。」
那来自历史深处的巨大悲怆与警惕,最终化为支撑此刻所有复杂心绪的坚硬基石。
「趁你们还在襁褓,趁你们还未成势,将一切可能的祸根,彻底掐灭。这不止是为了大明眼下的边境安宁,更是为了……神州的未来。」
「提前解决这个心腹之患,去了我一大块心病!」
他睁开眼,目光清亮锐利,将报纸仔细折好。
舆论已发动,大义已占据,精兵强将已就位,磨砺的“棋子”也已布下。
现在,只待那最终的发令枪响。
乾清宫暖阁内,朱元璋与朱标也在阅览同一份报纸。
朱元璋看得仔细,尤其是对女真罪状的罗列与“出师有名”的论述部分,看得尤为满意。
他放下报纸,对着朱标笑道:“标儿,瞧瞧,瞧瞧!咱大孙弄的这个《大明日报》,是真不错!这文章写的,有血有肉!道理说得明白,气势也给得足!咱大明出兵,那就是堂堂正正之师,是去教训不听话的野人,是去保境安民!天下人看了,都得说一声‘该打’!”
朱标也含笑点头:“父皇说的是。此文一出,舆情汹汹皆在朝廷,女真已是千夫所指。儿臣方才也看了舆情司的简报,百姓大多拍手称快,言朝廷早该如此。一些军户家属,更是群情激昂。这《大明日报》,确已成朝廷喉舌,引导民心的利器。”
“何止是利器,” 朱元璋收敛笑容,目光变得深邃,“这是咱皇家的刀把子,笔杆子!攥在自己手里,指向哪儿,民心就向着哪儿,道理就在哪儿!标儿,你得记住,这报纸,这舆情司,必须牢牢攥在咱朱家人手里,攥在信得过、有能力的子孙手里!绝不能让外人沾了边!”
他心中暗自思忖:
「咱大孙这舆情司,办得好啊。能听市井之声,能知百姓之心,还能借这报纸说道理、定风向。」
「咱大孙,年纪不大,摆弄人心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
「这份掌控力,比他爹强,比咱当年这时候……也不遑多让。这江山将来交到他手上,咱放心。」
朱标闻言,肃然应道:“儿臣明白。英儿此次处置,甚为妥当。舆论、军事,相辅相成。这《大明日报》与舆情司,日后当时时关注,善加运用。”
父子二人又议论了一番粮草调度、兵马集结的细节,窗外日头渐西,将乾清宫飞檐的影子拉得老长。
当暖阁内的议论渐息,只余茶香与墨香淡淡萦绕时,夕阳的余晖,也已悄然为不远处东宫书房的窗棂,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
光影转换间,朱雄英的心思,已从北方辽东密布的战云,悄然飘向了南方浩渺的波涛。
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一份来自龙江造船厂的简要汇报,旁边放着自制的简易日历。
他的手指在那个被圈起的日期上轻轻点了点。
「三月之约……眼看没几天就要到日子了。」
他回想起当日亲赴龙江船厂的情景。要求那位被他提拔成提举、技艺精湛的老匠头于三个月内,至少造出三十艘全新的“靖海级”战船。
那是一种融合了他提供的部分后世帆装、船型优化理念,以及大明现有最高造船工艺的新式战舰。
它比传统的福船、广船更快,更灵活,载炮更多,适航性也更强。
之前徐增寿带队前往东瀛的五艘先锋船,正是“靖海级”的第一批,其在之前的海试中表现卓越。
如今,三月之期将满。
辽东的战鼓即将擂响,而海上的利剑,也必须如期淬炼完成。
朱雄英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墙,望向了长江之滨那一片忙碌的龙江船厂。
那里,有他布局未来的另一枚关键棋子——
一支能够驰骋大洋、守护海疆、进行官营海外贸易,甚至开拓远方的强大水师,亦是不久之后,保障东瀛石见银山策略顺利的一大臂助!
陆上铁骑将北指,海上新帆亦待扬。
这大明的江山,正在他一步步的谋划与推动下,悄然改变着它的轮廓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