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一支奇特的队伍从奇琴伊察北门出发。
没有旌旗招展,没有森严甲胄。
打头的是三十名穿着统一深蓝粗布工装,腰间皮带挂满角尺、墨斗、水平仪,背上背着沉甸甸的工具箱的大宋工匠。
他们步伐沉稳,眼神专注,像一支奔赴战场的军队,只不过敌人是年久失修的水渠和不符合力学的建筑。
穆桂英走在队伍最前方,她今日未着戎装,只一袭便于行动的墨色劲装,外罩耐磨皮质工装,唯一彰显身份的是那杆从不离身的梨花枪,被她随意扛在肩头,枪缨在晨风中轻扬。
“工具都检查好了吗?”
她回头确认,声音清亮:
“玛雅潘的石砌工艺号称‘无砂浆而百年不倒’,咱们得看懂门道,别给本帅丢人现眼!”
“元帅放心!”
工匠团队的负责人陈师傅拍了拍工具箱:
“水平仪校准了三遍,测距绳是新换的麻线,连记录用的炭笔都备了双份!”
穆桂英满意点头,目光扫过队伍后方,那里跟着二十名不死军护卫。
他们同样轻装简从,只佩短刀劲弩,但行进间偶尔溢出几丝百战精锐的肃杀之气,让沿途早起劳作的玛雅平民下意识避让。
“记住,咱们是去谈合作的,不是去剿匪的。”
穆桂英对护卫队长嘱咐道:
“眼神都收着点,别吓到人家工匠!”
“末将明白!”
护卫队长绷着脸,而后转头对部下补了一句:
“听见没?眼神温柔点,像看自家媳妇儿那样!”
一名年轻士兵小声嘀咕:
“我还没媳妇……”
“那就想象一下!”
队伍在晨雾中迤逦而行,从奇琴伊察到玛雅潘约莫四十里,沿途是尤卡坦半岛典型的石灰岩台地地貌,灌木稀疏,偶尔出现小片玉米田。
坎库尔为他们安排的向导是位名叫卡伊沙的精瘦中年人,一路都在用带着浓重口音的玛雅语向众人介绍,天道光团分身侍立在穆桂英肩头,默默承担“全能翻译”重任。
“玛雅潘……和我们奇琴伊察不一样,他们更……硬。”
卡伊沙连比带划:
“石头硬,人也硬,城墙厚得能跑马车,神庙建得像山。
他们的工匠……能把石头当面团捏,不用泥巴就能垒出十丈高的塔。”
陈师傅越听眼睛越亮:
“干砌工艺能做到十丈高?那可了不得!
咱们大宋砌的城墙,最高也就……”
“到了就知道了。”
穆桂英打断他,目光投向远方。
那里,一座灰黑色的巨城轮廓渐渐清晰。
玛雅潘是尤卡坦半岛的军事联盟首都,没有奇琴伊察那种优雅的、带阶梯神庙的金字塔,取而代之的,是绵延不绝的、厚重到令人窒息的石墙。
城墙确实如卡伊沙所说能跑马车,厚达八米,墙面用巨大的石灰岩块垒成,每块石头都经过精细打磨,边缘平直如刀切,石块之间严丝合缝,没有使用任何黏合剂,却密得连最薄的刀刃都插不进去。
“巧夺天工。”
穆桂英轻声感叹,手指抚过石缝,触感冰凉、坚实。
石面遍布细密的凿痕,整齐得如同经由尺规丈量。
不是粗犷的蛮力堆砌,而是精确到毫厘的计算与手艺。
“元帅请看这里,他们不是简单垒上去的。”
陈师傅蹲在墙角,指着石块交接处的一个细微凹陷:
“每块石头的接触面都做了微小的榫卯结构,像拼图一样卡在一起。
所以越压越紧,地震都震不垮。”
穆桂英俯身细看,果然发现在看似平整的石面边缘,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凸起,对应着上方石块的凹陷。
这种设计需要每块石头都单独打磨,误差不能超过一根头发丝的粗细。
“造这样的一面墙……”
她直起身,望向绵延数里的城墙:
“得磨坏多少凿子,耗掉多少工匠的眼力?”
“但能屹立百年。”
一道粗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众人循声回头,只见玛雅潘的战争首领纳科姆阔步走来。
他身材魁梧,披着美洲虎皮缝制的斗篷,脸上涂着象征战士的红色纹路,腰间挂着一柄黑曜石镶边的战棍。
但他的眼神并不凶悍,反而透着一种工匠般的专注与审视。
“东方来的异邦人,我听说你们的神明能让玉米在十次呼吸内完成生长。”
纳科姆的声音浑厚,带着长期发号施令形成的压迫感:
“但玛雅潘的城墙,靠的是三百年来每一块石头都摆在它该在的位置。
你们是来看城墙的,还是来评判我们的防御的?”
“来看城墙的,顺便学习。”
穆桂英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大宋军礼:
“大宋镇国元帅穆桂英,奉执政官晏安之命,前来玛雅潘考察建筑工艺,洽谈合作。”
说罢,她指向最近一处石块接缝:
“每块石头的六个面都经过计算,不是随便凿凿就垒上去的,承重面微凸,接触面微凹。
垒上去的时候靠敲击调整角度,直到两块石头之间的摩擦力大于上面所有石头的总重量。我说得对吗?”
纳科姆愣住了。
这套工艺是玛雅石匠代代相传的秘密,核心口诀只有祭司和匠首掌握。
而这位东方元帅,只是摸了摸墙,就说出了七成真相。
“你怎么……”
“因为筑城和布阵是一个道理。”
穆桂英直直看向他,眼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同行见同行的认真。
“好的阵型,每个士兵都知道自己该站在哪里,该护住谁的侧翼,该在什么时候向前补位。
你这堵墙,每块石头都是个好兵。”
她话锋一转:
“但是,好兵也需要好盔甲。
你们这墙怕水吧?
雨季墙面渗水,积水在石缝里结冰膨胀。
年复一年,再精密的咬合也会松动。
去年西南段是不是塌过?”
纳科姆尚未回答,随他前来的老石匠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太多堡垒,从怎么建的,到怎么塌的。
你们这工艺巧夺天工……”
穆桂英顿了顿,抬手示意,陈师傅快步上前,打开随身木箱,取出一块昨夜用玛雅当地材料试制的水泥砖。
她接过那灰扑扑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砖块,轻轻放在城墙的石面上,而后看向纳科姆,说出后半句:
“若辅以大宋水泥,可筑万年不倒之城。”
议事厅内,气氛微妙。
长桌一侧坐着纳科姆、负责水利的祭司以及那位老石匠,另一侧,穆桂英独自坐着,陈师傅在她身后站着。
“大宋提供水泥配方和浇筑技术,玛雅潘提供干砌工艺和石匠团队。”
穆桂英开门见山:
“我们联手做两件事。”
“第一,改造城邦饮水系统。”
她竖起第一根手指:
“玛雅潘的蓄水池我在空中看了,设计精巧。
但输水渠是明沟,雨季泛滥,旱季干涸。
用水渠结合水泥内衬,地下铺设,可保四季清水长流。”
老石匠忍不住开口:
“地下铺设?那如何清理淤塞?”
“预留检修口,用可拆卸的水泥盖板。”
陈师傅接过话头:
“我们在中原修过三千里漕运,地下暗渠最长的用了七十年,从未淤塞。
因为有坡度设计,有沉淀池,有定期清理的规程。”
他展开一卷图纸,上面绘制着详细的暗渠结构,主渠、支渠、沉淀池、检修井、过滤层……每一处尺寸都标注着精确的数字。
负责水利的祭司一眼就看出这套设计的精妙之处,不只是材料升级,而是一整套关于“水该如何流动”的全新思路。
“第二,共建‘大宋?玛雅潘联合堡垒’。”
穆桂英竖起第二根手指,随即拍拍手,两名大宋工匠抬进来一座沙盘。
沙盘上,一座融合了两种风格的堡垒模型已然塑成。
地基和主体是大宋的方正结构,棱角分明,便于防守。
但了望塔和城墙垛口却采用了玛雅神庙的阶梯式造型,墙面预留了雕刻浮雕的位置。
最精妙的是堡垒的方位,它的主轴线并非正南北,而是微微偏转了一个角度。
沙盘旁摆着一副星图,显示这个角度正好对准猎户座腰带三星在春分日升起的方向。
“你们玛雅建筑讲究天文对应,这座堡垒,日出时影子会指向粮仓,正午时影子会覆盖武器库。
春分日时,主塔的观测窗正好能看见猎户座三星连成一线。”
穆桂英指着那个角度:
“这是你们的传统,我们保留,并强化。”
纳科姆终于动容,他走到沙盘前,俯身细看。
作为玛雅潘的战争首领,他太清楚这座堡垒的价值了,不仅有坚固的水泥结构、合理的功能分区,还融入了玛雅人最看重的“天地呼应”。
“为什么?”
他抬头看向穆桂英:
“你们完全可以自己建,为什么要和我们合作?”
穆桂英笑了。
“因为大宋要的不是奴隶,是伙伴。”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正在忙碌的玛雅石匠:
“你们的干砌工艺,是我们没有的。
你们对星辰方位的敏感,是我们需要学习的。
文明与文明的相遇,不该是征服与被征服,而该是……互相点亮。”
她转回身,直直望向那位老石匠:
“工匠不该只是神权的苦力,垒完神庙就去种玉米。
工匠应该是文明的建造者,他们的名字应该刻在建筑上,他们的技艺应该代代相传,他们的智慧应该被写入典籍。”
老石匠心头微动,双手不自觉颤抖。
在玛雅,他们这群工匠是平民,是工具。
神庙建成了,荣耀归于神明和祭司。
城墙筑好了,功劳归于贵族和首领。
工匠?
工匠只是执行者,名字不会留在任何地方,死了就是一抔土。
而现在,这位东方元帅,说工匠应该是“文明的建造者”。
“联合堡垒建成后,墙面会镶嵌一块石碑。”
穆桂英继续道:
“石碑正面刻大宋龙纹,背面刻玛雅历法循环符号。
中间刻所有参与建造的工匠的名字,无论是大宋的,还是玛雅的,皆并列其上。”
议事厅落针可闻。
良久,纳科姆缓缓开口:
“我们需要付出什么?”
穆桂英走回座位:
“第一,派出十名顶尖建筑师,参与堡垒的全程规划和建造。
第二,开放所有石砌工艺的秘诀,与大宋工匠交流。
第三……”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严肃:
“从今日起,玛雅潘废除‘征调工匠无偿服役’的制度。
所有参与联合项目的工匠,按日领取报酬,大宋付一半,玛雅潘付一半。
工匠的双手是用来创造文明的,不是用来免费为贵族服务的。”
纳科姆脸色骤变。
废除无偿征调?
这意味着动摇贵族阶层的特权,那些世代享受免费劳役的家族,定会拼死反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穆桂英看着他,目光灼灼:
“但你想过没有,如果工匠有了报酬,他们会更用心。
如果他们的技艺被尊重,他们会钻研出更精妙的工艺。
如果他们的名字能刻在石碑上,他们会把这项工程当作毕生的荣耀,而不是苦役。”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却字字千钧:
“纳科姆首领,你想要一座万年不倒的城邦,还是一群心怀怨恨的奴隶垒起来的、随时可能坍塌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