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琴伊察城东郊的米尔帕林地,在晨光中像一个巨大的黑色伤口。
三日前,玛雅农夫们刚刚完成烧荒。
他们砍倒树木,等待旱季最干燥的时日,然后点燃整片林地。
火焰吞噬了灌木、藤蔓、朽木,留下满地焦黑的灰烬和东倒西歪的树干残骸。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那是玛雅人千百年来熟悉的、属于“新生前死亡”的气息。
狄金鸾带着二十人的农技团队抵达时,三十多名玛雅农夫正在焦土上劳作。
他们**着上身,皮肤被烟灰染成斑驳的灰色,手持石斧砍伐那些没烧干净的树干,用前端绑着黑曜石片的木锄刨开板结的土层。
每挖一个坑,就扔进两三粒玉米种子,用脚把土拨回去,轻轻踩实。
动作熟练却疲惫,眼神麻木得像在进行某种世袭的苦役。
“这就是‘米尔帕’,烧荒、播种、收获、休耕。”
坎库尔站在林地边缘,语气复杂:
“一片地种两年,荒八年,等森林重新长出来,再烧,再种。
我们的祖先这样活,我们的父辈这样活,我们……也这样活。”
狄金鸾没有立刻回应。
她今日穿着浅青色棉布长衫,外罩一件便于行动的皮质围裙,长发用一支黄杨木簪简单绾起。
她蹲下身,抓起一把焦土。
土是温的,还残留着昨夜余烬的微热。
灰烬里混着没烧尽的草根、虫壳、细小的碳化树枝。
她用指尖捻了捻,土质松散,毫无黏性,像抓了一把粗糙的沙子。
“肥力呢?”
坎库尔愣了愣:
“什么?”
“烧荒把草木里的养分变成了灰,灰里有钾,有磷,但不够。”
狄金鸾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
“氮呢?有机质呢?微生物呢?一把火烧光了。
第一年勉强能收,第二年土地就累了,第三年必须休耕。
不是土地想休息,是它被榨干了。”
她说的词汇,玛雅人听不懂,但那个“榨干”的比喻,所有农夫都懂。
远处围观的平民越来越多,他们不敢靠近,只敢隔着二十步的距离张望,眼神里有好奇,有戒备,也有一种深藏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三日前,那只神鸟让玉米转瞬成熟。
今日,这些东方人能不能……让土地也变得仁慈一些?
“东方人能让玉米转瞬成熟,但那是神的恩赐。”
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激进派贵族阿卡玛从人群中走出。
他穿着织有羽蛇纹样的棉袍,头戴绿松石头饰,脸上涂着象征贵族身份的蓝色纹路。
“凡人的耕种,是人与土地的契约,是祖先传下的规矩。”
阿卡玛走到狄金鸾面前,眼神挑衅:
“烧荒,是为了洁净土地,驱逐邪灵。
用陌生的肥料污染土地,用奇怪的铁器挖伤大地,这是对土地的亵渎!”
狄金鸾静静看着他,而后缓缓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而是一种账房先生看到糊涂账本时那种“让我来教你算清楚”的微笑。
“阿卡玛是吧?”
她从袖中掏出一卷麻布,将其展开,上面用炭笔画着简单的图表。
“我们来算笔账。”
她指着图表:
“一块标准的米尔帕林地,烧荒后第一年,亩产玉米约八十斤。
第二年,降到五十斤。
第三年,必须休耕。
休耕八年,才能恢复地力。”
“也就是说,十年周期里,只有两年能耕种,总产量一百三十斤。
平均到每年,亩产十三斤。”
她抬头看阿卡玛:
“一个五口之家,需要多少亩地才能不饿死?”
阿卡玛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不懂这些数字,但他知道,很多平民家庭确实在饿肚子。
“我来告诉你。”
狄金鸾收起图表,指向焦土:
“按照你们的种法,至少需要二十亩轮作地,才能勉强糊口。
但奇琴伊察有多少林地?能养活多少人口?
所以你们要打仗,要抓俘虏,要用活人献祭祈求丰收……因为土地给的不够。”
她顿了顿,声音清亮,穿透整个林地:
“但如果,我能让同一块地,每年都产粮呢?
如果我能让亩产从八十斤,变成一百六十斤,甚至两百斤呢?
如果一家五口,只需要五亩地就能吃饱,还能有盈余换布匹、换工具、换盐巴呢?”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焦土、扬起细灰的声音。
“你……你怎么可能……”
阿卡玛的声音开始不稳。
“我不可能,但土地可能。”
狄金鸾转身,对农技团队摆摆手。
“徐师傅,选十亩地,演示。”
大宋农技师团队迅速行动,二十人分成四组。
第一组五人,手持格物院特制的、比玛雅木锄沉重得多也锋利得多的铁锄,锄头宽厚,边缘开刃,木柄经过防滑处理。
他们走进焦土,举锄,下挖。
“嗤——”
铁锄轻松切入板结的土层,深度是玛雅木锄的三倍。
翻起的泥土潮湿、黝黑,带着地下深处才有的凉意。
玛雅农夫们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他们用木锄要刨十下才能挖出的深度,这些东方人一下就够了。
第二组五人跟进,他们背着藤筐,筐里装满了黑褐色的、蓬松的、散发着淡淡发酵气息的物质。
“此物名‘堆肥’。”
狄金鸾戴上专用手套抓起一把,走到最近的一个玛雅农夫面前。
“伸手。”
那农夫战战兢兢地伸出手。
堆肥落在他掌心,温热,松软,像潮湿的森林腐殖土,但没有刺鼻的气味。
她示意农夫把堆肥撒进刚挖好的坑里。
第三组五人负责播种,他们从密封的陶罐里取出玉米种子,种子颗粒饱满,颜色金黄,每一粒都经过筛选,大小几乎一致。
“这是大宋改良的耐旱种。”
狄金鸾拿起一粒,和玛雅本地的种子放在一起对比,改良种比本地种大一圈,胚芽部位更加饱满。
“抗病性强,根系发达,同样的雨水,它能多吸收三成。”
第四组五人最后进场,两人拉着晏安根据玛雅地形改良的简易木犁,更为轻便,转向灵活。
犁头划过,把撒了堆肥和种子的坑轻轻覆盖,土垄平整如线。
另外三人开挖排水沟,沟渠沿着地势自然蜿蜒,深度、宽度均有严格标准。
整个过程不到一个时辰,十亩焦土,从死气沉沉的黑,变成了垄沟分明、透着生机的深褐。
新翻的泥土气息混着堆肥的微酸,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狄金鸾看向围观的玛雅农夫:
“现在,谁来试试?”
围观人群陷入长久的沉默。
而后,那个三日前在金乌神迹前落泪的老农,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他叫巴卡姆,六十二岁,脸上刻满风霜的沟壑,双手关节因长久握锄而粗大变形。
他走到一把铁锄前,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
好沉。
但手柄的弧度刚好贴合掌心,重心平衡,不别扭。
他学着大宋农技师的样子举锄下挖,轻松得差点摔倒。
锄头深深没入泥土,翻起的土块完整、湿润。
他挖了六十年地,第一次觉得“挖土”可以这么……省力。
“这锄头……”
他喃喃道。
“送你了。”
巴卡姆猛地抬头。
“这十亩地,由大宋农技团队指导,玛雅农夫亲手耕种。”
狄金鸾转身,目光扫过坎库尔、阿卡玛,以及所有围观的平民。
“一个月后,看长势。
如果产量不如传统烧荒法,我们赔偿所有种子、堆肥、人力损失。
如果产量翻倍……”
她顿了顿,语气铿锵:
“奇琴伊察需全面推广此法,并允许我们将技术传到玛雅潘。
双城邦共享农业改良成果,共建粮仓,共抗饥荒。”
坎库尔深深吸气,看向巴卡姆。
巴卡姆握着那把铁锄,手指在微微发抖,但眼底燃起一种他多年未见的光。
那是希望,具体而微小的希望。
他复又看向阿卡玛。
阿卡玛脸色铁青,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以奇琴伊察城主的名义,见证此约!”
坎库尔朗声宣布:
“一月为期,以产量定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