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贝港的清晨,在海鸥的鸣叫与码头的喧嚣中如期而至。
经过第一日对港口宏观脉络的把握,晏安今日的目标更为明确——深入市井,触摸这座港口城市最细微的民生脉搏。
两人依旧身着朴素的便装,融入了通往主市集的人流。
与港口区纯粹的咸腥和功利不同,市集的气息更为复杂鲜活,泥土、牲畜、发酵的奶制品、烤焦的肉食、以及人群本身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蓬勃而粗粝的生命力。
市集占地颇广,但货物种类却相对单调,晏安的目光迅速扫过一个个摊位。
她的视线首先落在粮食区。
少量的、色泽暗淡的本地大麦和黑麦,与更多来自德意志或波罗的海南岸进口的谷物堆在一起,价格却高昂得令普通市民蹙眉。
尤为显眼的,是几袋品质明显上乘、包装也更精细的粮食,摊主趾高气扬,显然是汉萨商会的直属贩售点。
“粮价竟比汴京高出三倍有余,且过半需仰赖外运。”
晏安在心中默算,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一旦商路有变,顷刻便是饥荒。”
她看到一位衣着褴褛的妇人,反复掂量着手中几枚劣质银币,最终只换来一小捧黑麦,眼神麻木。
此地的物资供应,尤其是生命线般的粮食,已被外部势力扼住咽喉,王室与平民同样脆弱。
几乎是这个念头在晏安脑中清晰成型的瞬间,正蹲在一个卖风干野兔摊位前、好奇戳弄的樊星澜,指尖一缕微不可察的规则之力已然逸散。
里贝港大宋皇家贸易站内, 狄金鸾正在听取下属关于库存物资的汇报。
忽然,她心念一动,一份清晰无比的“里贝港基础民生物资价格清单及供应来源分析”在脑海中浮现,其中粮食项的脆弱性与垄断性被重点标出。
她面上神色不变,只对身旁的女官淡淡吩咐:
“传令,从明日始,贸易站开设‘民生专柜’,首批平价售卖方便储运的压缩军粮与耐储存黑麦。
限购,凭新登记之民籍牌购买。”
她要的不是倾销,而是精准地撬动那僵死的市场,让所有人看到,谁才能真正带来温饱。
晏安的目光继而转向布匹区,此处的情况更为严峻。
粗糙的本地羊毛织物色泽黯淡,手感硬扎,而来自弗兰德斯或英格兰的细软羊毛布、乃至极少量的亚麻布,则价格高昂,非寻常人家可以问津,许多平民身上的衣物已是补丁摞补丁。
“纺与织的技术,落后大宋何止百年。”
晏安注意到一位老妇人使用的还是最原始的吊锤纺锤,效率低下,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水转大纺车、大型织机的影像。
若能引入改良纺织技术,不仅可解民生之困,更能逐步瓦解外部布匹的垄断,此乃长久之计。
另一边,樊星澜似乎对那老妇人的纺锤产生了兴趣,凑过去看时“不小心”碰掉了纺锤。
在老妇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手忙脚乱地帮忙捡起,连声道歉,指尖却在接触纺锤的瞬间,将其内部结构乃至几种简易改良方案,通过天道传递了出去。
格物院临时工坊内, 几名正在研究如何将大宋纺织技术本地化的工匠,几乎同时灵光一闪,针对北欧羊毛特性、结合本地现有材料的“手摇式多锭纺车”和“简易踏板织布机”的清晰构想跃入脑海,他们兴奋地聚在一起,立刻开始画图论证。
离开喧闹的市集中心,晏安和樊星澜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巷口是一家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
铺子里炉火熊熊,热气逼人。
一位浑身汗渍、肌肉虬结的铁匠,正带着徒弟,费力地锻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料,他们使用的工具简陋,锻打效率低下,成品多是些粗糙的农具、船钉或者简单的刀具,刃口黯淡,韧性堪忧。
“只能进行最基础的锻打加工,缺乏淬火、夹钢等关键技术,铁料本身品质也差。”
晏安一眼便看出关键:
“如此工艺,如何支撑起农业与航运的发展?”
她想起昨日在港口看到的那些需要频繁更换的船具,基础工业的落后,是制约此地生产力提升的又一道枷锁。
樊星澜捂着耳朵,站在铺子外,皱着鼻子抱怨:
“好吵,味道也难闻。”
但她那双眼睛,却将铁匠每一次抡锤的角度、炉火的颜色、以及那粗糙铁具的成型过程,都“记录”了下来。
当晚,一份关于“北欧现行冶铁锻造技术评估及低成本改良方案建议”在相关格物院工匠的梦中出现。
巷子深处,是一家面包房,浓郁、带着焦糊味的麦香弥漫在空气里。
面包房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正忙碌地将一个个黑乎乎、坚硬如砖石的面包从石砌烤炉里取出,他们使用的燃料是潮湿的木柴和泥炭,烟雾缭绕,温度控制全凭经验。
晏安买了一个最小的黑面包,掰开一看,内部孔隙粗大,颜色灰暗,放入口中,那股强烈的酸涩感和粗糙感让她几乎难以下咽,这便是大多数丹麦平民一日的主食。
“从口粮到衣着,从工具到燃料,无一不透露着生存的艰辛与资源的匮乏。”
晏安的心微微下沉,这远不是她在汴京时,哪怕在灾年也能设法调集资源、保障民生的局面。
这里的贫穷,是结构性的,是技术、制度、外部压力共同作用的结果,想要破局,需从根本入手,一点一滴地改变。
樊星澜看着晏安细微的表情变化,忽然伸手抢过那剩下的大半块黑面包,随手扔给了路边一只觅食的瘦狗,然后把自己在市集上买的一小罐本地蜂蜜塞到她手里,语气带着蛮横的关切:
“别吃那个了!尝尝这个,听说很甜!”
晏安看着她别别扭扭的关心方式,再看看手里那罐澄澈的蜂蜜,心中那份因洞察民生多艰而生的沉重,仿佛被注入了一缕温甜的暖流。
她没有拒绝,只是轻轻握紧了那罐蜂蜜。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缓缓交叠。
这一日的市集与作坊之行,让晏安触摸到了丹麦王国华丽的外表之下,爬满虱子的内里。
而樊星澜,则一如既往地,将她所有细微的触动与思考,都化为了即将落下的、改变现实的惊雷。
明日,她们将走向更广阔的乡村与庄园,去触碰那盘根错节的权力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