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如同潮湿的灰色轻纱,笼罩在里贝港上空。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深海的气息、未散尽的硝烟,以及木材、沥青和腌鱼混合的复杂味道,在港区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开来。
樊星澜拉着晏安,两人皆换上了质地普通、款式简单的北欧民间服饰,融入了港口区早早便开始忙碌的人流之中。
樊星澜似乎很享受这种“伪装”,步履轻快,琥珀色的眼眸好奇地左顾右盼,仿佛真的只是个来见世面的年轻姑娘。
而她身侧的晏安,虽卸下了那身象征权柄的紫棠相服,但那份经年累月执掌枢机蕴养出的沉静气度,却难以完全掩盖,只是被她收敛在低垂的眼睫与平和的步伐之下。
码头沿岸,樯橹林立。
高大笨重的柯克船与灵巧的维京长船挤作一团,争夺着有限的深水泊位。
穿着油腻皮围裙的码头工人喊着号子,用最原始的撬棍和滚木,艰难地挪动着堆满鳕鱼干和兽皮的货箱。
而在不远处,几艘船体更显洁净、悬挂着吕贝克与汉堡旗帜的货船,却近乎霸道地占据了最佳位置,它们的装卸显然更有组织,穿着统一服饰的监工抱着账本,冷眼打量着周遭的混乱。
晏安的视线在那些德意志商船与本地小船之间逡巡片刻,最终落在一个因碰撞而争执不休的角落,一艘丹麦小渔船的船主,正对着一名德意志水手激动地比划,对方却只是倨傲地摇头。
“泊位规划全无章法,全凭势力与运气。”
晏安轻声自语,理性的分析脱口而出:
“若能设立港务司,依船型、货类划分区域,引入牵引舟与标准货架,效率至少可提三成。”
樊星澜正站在一个老人身边,看他用古法熏鱼,闻言,她头也没回,指尖在宽大的袖口中随意一勾。
临时议事厅内,公孙策正与下属商讨港口管理细则,话语微微一顿。
他似有所感,目光掠过桌案,随即自然地拿起笔,在一旁的空白的海图上,流畅地画出了几个清晰的区域划分符号,并标注了“牵引”、“货架”、“调度司”等字样。
下属见状,皆以为先生又有了妙策,纷纷赞叹。
离开喧嚣的码头,两人信步走入毗邻的仓库区。
这里更是鱼龙混杂,成桶的鲱鱼、捆扎的皮毛、甚至还有来自东方的少量香料,堆放在简陋的棚屋下,交易就在露天的空地上进行。
晏安停下脚步,看似在打量一捆上等的貂皮,实则耳中已捕捉到至少三种不同的计价单位。
“十个银奥雷!”
“不,按昨天的价,三张皮子换一桶上好麦酒!”
“汉萨的金佛罗林收不收?但得按我们的兑换率!”
讨价还价声、货币撞击声、还有不时响起的、因兑换不便而引发的争吵声,交织成一曲混乱的交响。
“货币不一,度量衡混乱,此乃商贾大忌。”
晏安微微蹙眉:
“信息成本与交易成本太高,财富便在无形中耗散。
若以我朝宝钞为锚,统一结算……”
她尚未说完,旁边一个试图用银币购买布匹的农妇,因钱币成色问题被商人厉声呵斥,吓得连连后退。
樊星澜的目光追着一只停在缆绳上的海鸥,似乎全然未觉。
但在那农妇泫然欲泣之时,她裙摆微动,一粒不起眼的小石子滚落,恰好绊了那咄咄逼人的商人一个趔趄,打断了他的叱骂。
同一时间,狄金鸾下榻的官驿。
正在审阅宝钞推广方案的狄金鸾,笔尖微顿。
她优雅地放下笔,对身旁的女官淡然吩咐:
“传令下去,首批抵丹的物资,除皇室专供外,均需以宝钞标价。
另,着人拟一份‘里贝港交易纠纷仲裁暂行条例’,重点规范货币兑换。”
时近正午,樊星澜拉着晏安走进码头旁一家名为“海怪之胃”的嘈杂酒馆,理直气壮:
“打听消息,当然得来这种地方!”
酒馆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麦酒和烤鱼的油腻气味,水手、商人、走私贩子聚集于此,声音嘈杂。
晏安被樊星澜拉到角落一个相对安静的位置,点了两杯本地蜂蜜酒。
樊星澜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皱着小脸把木杯推远,小声抱怨:
“又酸又涩,比咱们的蜜饯金橙差远了!”
晏安却仿若未闻,她的注意力被邻桌几个穿着考究的汉萨商人的谈话吸引。
“……沃尔夫冈那个蠢货,还想加税?也不看看吕贝克的老爷们答不答应!”
“嘘,小声点!听说那些宋人……”
“宋人怎么了?他们的确能打,但做生意,终究要靠我们!
没有我们的渠道,他们的货物休想顺利进入波罗的海!
伯格森伯爵那边已经打点好了,他会联合其他贵族,在议会上反对王室任何向宋人倾斜的提案……”
“没错,这北海的贸易规矩,还得是我们说了算!”
晏安端着木杯的手微微一滞,她迅速理清了关键:
吕贝克、汉堡商会与本地军事贵族勾结,试图共同对抗王室并排挤大宋势力。
就在这时,一个喝得醉醺醺、衣着华丽的德意志商人,摇摇晃晃地经过她们的桌子,猥琐的目光在晏安清丽的面容上扫过,嘴里嘟囔着不干不净的诺斯语俚语。
樊星澜眼神骤然一冷。
下一秒,那商人脚下不知怎地一滑,整个人惊呼着向前扑去,手中满满的麦酒不偏不倚,全数泼在了刚才声音最大、嚷嚷着“北海的贸易规矩我们说了算”的汉萨商人头上。
“混蛋!你瞎了吗?!”
被泼的商人暴怒起身,一把揪住肇事者的衣领。
“明明是你撞的我!”
酒馆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争吵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樊星澜仿佛事不关己,优雅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对晏安眨眨眼:
“哎呀,这里太吵了,我们走吧安安?”
晏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任由樊星澜再次挽住她的手臂,在一片鸡飞狗跳中,安然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傍晚的海风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站在港口外围的一处小山坡上,俯瞰着逐渐点亮零星灯火的海港,晏安仍在脑海中梳理着今日的见闻,思索着破局的关键。
忽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月白披风,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
晏安回头,只见樊星澜正努力地为她系好披风的带子,晚霞的余晖为她精致的侧脸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风大了,别着凉。”
她嘟囔着,手法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
那一刻,港口的喧嚣、货币的混乱、权力的博弈,仿佛都远去了。
晏安看着眼前这个时而俯瞰众生、时而跳脱如少年的创世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下意识抬手,帮樊星澜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鬓发。
“好。”
她轻声应道,唇角微微上扬。
樊星澜为她系好披风,满意地拍拍手,又恢复了那副活泼模样,指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开始评头论足。
而晏安不知道的是,在她感受到温暖的那一刻,展昭的案头,多了一份详实无比的情报,上面罗列了今日在酒馆口出狂言的几名汉萨商人的姓名、背景,以及他们与本地某位伯格森伯爵的资金往来账目概要。
一场针对里贝港,乃至整个丹麦经济根基的无声变革,已然随着文明执政官看似随意的目光,和创世主神心照不宣的默契,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