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日的行军,凯旋的队伍终于抵达朔方城外,探马之前传回的消息早已在城中掀起狂澜。当那面玄底群山的大旗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城门楼上的礼炮齐鸣,声震四野。
陈知白骑在马上,走在队伍最前。身后是二十辆覆满征尘的装甲车,再后是周猛率领的主力大军。铁甲映着秋日阳光,旌旗蔽空,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汇成令人心潮澎湃的轰鸣。
城门外,黑压压的人群早已等候多时。
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军队——而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老百姓。
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从城门一直排到官道两侧,绵延数里。有人捧着新蒸的馍馍,有人提着自家酿的酒,妇人牵着孩子,老人拄着拐杖,所有人都在张望,所有人的眼中都闪着光。
当陈知白的身影清晰出现在视野中时,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桃源公万岁!”
“北疆太平了!”
“欢迎回家!”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许多百姓甚至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这些年在狄戎铁蹄下战战兢兢的日子,那些失去亲人的伤痛,那些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泪水与欢呼。
陈知白勒住马,望着眼前这一幕。
他看到了人群前排那个捧着土碗的老农——三个月前在广场上,正是这位老人将北疆的土献给他。此刻老人满脸泪痕,碗里换成了粟米。
他看到了那个河西的妇人,她手中不再捧着血衣,而是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孩子好奇地看着他,妇人则深深鞠躬。
他还看到了工匠、猎户、商贩……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
这一刻,陈知白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略微松弛。
他下马,走到百姓面前。
“都起来。”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见了,“北疆的太平,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每一个守城的士兵、每一个耕作的农夫、每一个做工的匠人,用血汗换来的。”
他扶起跪在前排的老人:“这碗米,我收下。但我要用它熬成粥,今晚庆功宴上,与全城百姓共饮。”
人群再次沸腾。
入城的队伍走得极慢——百姓们不断涌上来,往士兵手中塞吃的、塞喝的,往装甲车上挂红绸、插野花。等走到州府时,已是午后。
庆功宴设在州府前的广场,露天摆开数百张长桌。城中所有酒肆的存酒被征调一空,屠户杀光了猪羊,厨子们从清晨忙到现在。
日落时分,宴席开始。
陈知白坐在主位,左边是周猛、赵天雄、韩明等将领,右边是吴先生、李福等文吏,周边是各郡推选出的百姓代表。广场上坐满了士兵与百姓,人声鼎沸,笑语喧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加热烈。
士兵们讲述着战斗中的惊险时刻,百姓们听得如痴如醉。有老卒拉着年轻士兵的手,说“你们这代人赶上了好时候”;有母亲摸着儿子的脸,泪中带笑地说“回来就好”。
陈知白端着酒杯,一桌桌敬过去。
到周猛那桌时,这位素来沉稳的将军已喝得满脸通红,见陈知白过来,踉跄起身就要跪,被陈知白一把扶住。
“主公……”周猛眼眶发红,“野狼谷战死的三千弟兄……今天,咱们给他们报仇了。”
一句话,让整桌人都沉默下来。
陈知白举杯:“这杯酒,敬所有为北疆牺牲的英魂。”
“敬英魂!”
所有人起身,将酒缓缓洒在地上。
敬完这一轮,陈知白回到主位。吴先生递上一份清单:“主公,这是各地送来的贺礼清单。另外,草原上已有十七个部落遣使,正在来朔方的路上,表示愿归附桃源州。”
“不急。”陈知白摆摆手,“先晾他们几日。让他们看看,投靠桃源州能得到什么,背叛又会是什么下场。”
他顿了顿,又问:“格物院那边有什么新进展?”
提到这个,吴先生眼中放光:“王匠头说,蒸汽机车在您出征期间又试制了一辆新的,比原来的轻了三成,速度却快了一倍。还有,您说的‘标准化生产’已在军器坊试行,弓弩零件的互换率达到了七成。”
“好。”陈知白点头,“告诉王匠头,该赏。等忙过这阵,我去格物院看看。”
正说着,广场中央忽然热闹起来。
原来是几个年轻士兵喝高了,非要表演“装甲车破阵”。没有真车,就用桌椅板凳摆了个“王庭”,一人披着羊皮扮阿史那顿,另一群人举着木盾当卫队。
“看俺的雷火炮!”扮装甲车的士兵抱着一坛酒,作势往前冲。
“轰!”旁边的人配合着拍打桌面当炮声。
“阿史那顿”很配合地“啊呀”一声倒地,引得全场哄堂大笑。
陈知白也笑了。
这种放松,这种发自内心的欢畅,是北疆多年来未曾有过的。他看着那些年轻士兵嬉闹,看着百姓们开怀畅饮,看着这满城的灯火……
值了。
这一切都值了。
就在这时,广场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
一队传令兵匆匆穿过人群,直奔主位而来。为首的是州府卫队长,脸色凝重,手中捧着一封盖着朱红火漆的信函。
欢笑声渐渐平息。
所有人都看向那队传令兵,看向他们手中的信。
卫队长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信函:“主公,急报。朝廷使者已至城外三十里,预计半个时辰后入城。”
刹那间,广场死寂。
酒杯悬在半空,笑容僵在脸上,连篝火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朝廷使者。
这四个字,像一盆冰水浇在沸腾的庆功宴上。
陈知白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他接过信函,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文书。
借着篝火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钦差大臣、礼部右侍郎张文远,奉旨宣慰北疆,已至朔方城外。请桃源公……接旨。”
接旨。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
陈知白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他看到周猛握紧了拳头,看到赵天雄眉头紧锁,看到百姓们脸上的茫然与不安。
他缓缓站起身。
“传令。”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撤去酒席,整理仪容。所有将领、官员,随我出城……迎接朝廷使者。”
“主公!”周猛急道,“这朝廷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时候来,分明是……”
“周猛。”陈知白打断他,“该来的总会来。”
他走下主位,走向州府大门。路过那桌扮演“装甲车破阵”的年轻士兵时,他停下脚步,拍了拍那个扮阿史那顿的士兵的肩膀:
“演得不错。”
然后,他大步走出广场,走向城门方向。
身后,篝火还在燃烧,酒香还在弥漫,但欢庆的气氛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肃杀。
朝廷的使者来了。
带着圣旨来了。
北疆的天平,又将如何倾斜?
无人知晓。
但所有人都知道,今晚这场庆功宴,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