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内烛火昏黄,将人影投在帐壁上,随着火苗轻轻摇曳。一位老者盘膝坐在案前,手持白布,正专注地擦拭着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
帐帘忽被掀开,一名中年将领快步走入,单膝跪地:“国公爷,已查明,陛下……陛下命卫龙暗中将无忧国主及其女快马押送回都城了。”
老者动作一顿,长长叹息一声:“唉……咱们这位君主,终究还是走上了前朝的老路啊。”
一直站在老者身后的嫣儿急得直跳脚,伸手想要捂住老者的嘴,却只能徒劳地穿过他的身体:“快别说了!老头子,你们那位君主此刻就在帐外呢!再说下去……”她转向我,满脸无奈,“看来镇国侯府覆灭得一点都不冤啊,昔儿。你这祖父,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你们陆家这一脉,是不是都是头铁的主?难道不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看着气急败坏的嫣儿,我也只能长叹一声。看来外祖一家的覆灭,并非因为什么通敌卖国,而是触碰了先皇最敏感的逆鳞。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对臣子而言,从来都不是什么幸事。
帐帘之外,北堂离面色阴沉,宽大的袖袍在夜风中狠狠一甩,转身拂袖而去。而帐内,镇国公陆正丰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依旧不疾不徐地擦拭着手中那柄伴随他半生的长剑。他常年征战,耳力何等敏锐,岂会不知帐外有人?方才那番话,本就是刻意说与那位九五之尊听的。
前朝覆灭,历历在目。正因末代君主沉迷长生之术,广建庙宇,求仙炼丹,以致妖道横行,朝纲败坏,天下民不聊生,这才有了他们揭竿而起,创立这大雍新朝。他是在提醒,更是以身为谏,希望陛下莫要重蹈前朝覆辙。他心知肚明,此举必将失去圣心,但为了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万里河山,为了天下苍生不再受离乱之苦,他愿意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亦在所不惜。
覆灭无忧国,于强大的大雍铁骑而言,如同摧枯拉朽。这个曾经闪耀草原的游牧民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几乎毫无抵抗之力。不出一年,无忧国便彻底化为了史书上一行冰冷的注脚,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大军,也终于到了凯旋回朝的日子。
春风拂过原野,带来了班师回朝的诏令,也带来了一丝遥远的慰藉。
“报——!”
一名传令兵高举着一封书信,喜气洋洋地跪倒在陆正丰的马前,声音洪亮:“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夫人于半年前平安诞下一位小小姐,特命小人八百里加急送来家书,请侯爷为小姐赐名!”
陆正丰闻言,伸向书信的手微微一顿,思绪瞬间飘回了遥远的故乡。自从追随北堂离起兵,浴血奋战,马背上打下这偌大江山,他陆家八个儿子,已尽数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他早已将满头的青丝熬成了白发,也早已断了传承香火的念想,只道陆氏一门忠烈,终究要绝后于此。谁能想到,家中老妻竟在这般年纪,如老蚌生珠,为他带来了这最后一点血脉!
这是足以告慰列祖列宗的莫大喜讯,可一想到那八具埋骨他乡、尸骨无存的儿郎,巨大的悲恸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那点喜悦冲得七零八落。他握着那封轻飘飘的家书,却感觉重逾千斤。
他望着远方如血残阳映照下的焦土,心中一片苍凉。他不知道,当初追随北堂离下山,创立这大雍王朝,究竟是对是错;他更想不明白,为何要为了一则虚无缥缈的古书传说,便行此灭国绝祀的暴行。这一切,早已背离了他当年手握长剑,立志济世安民的初心。手中的剑,曾经为了守护而挥舞,如今,却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陆正丰勒住缰绳,缓缓回首。昔日水草丰美的无忧故地,如今只剩焦土与断垣。风穿过荒原,卷起灰烬,在他耳畔呼啸成万千冤魂的哀泣。那声音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令他几乎窒息。
他艰难地闭上双眼,布满老茧的手指深深陷进掌心。良久,他才从干涩的喉间挤出那个早已想好的名字:
“染溪……血染溪涧。就叫陆染溪。”
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头剜下的血肉,带着灼人的痛楚。
“让她永远记住这片土地曾流淌过的鲜血,记住她父亲……曾犯下的罪孽。”
马背上,两道相拥的魂体本为母亲的降生而欣喜,此刻却因这名字背后的沉痛而震颤。她们看见那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在说出这个名字时,肩背佝偻得如同瞬间老去了十岁。
染溪,血染溪涧。
这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道刻入骨髓的忏悔。这位半生戎马的老人,此刻不是在为胜利自豪,而是在为他的“助纣为虐”承受着良心的凌迟。他悔——悔自己未能以死阻拦这场不义之战;他恨——恨自己手握重兵,却终究未能阻止君王膨胀的野心,未能守住下山时那份救世的初心。
他赢了江山,却输掉了道义,背负起这永世无法洗刷的血债。风中的呜咽,将伴随他余生的每一个日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