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时候,曙光这么鬼叫,姒今朝指定要黑着脸骂它。
但今天没有。
她反而是在激烈对战中,看着秘境之主黑透的脸,愉悦地笑出声。
“曙光啊,长了嘴就别闲着......”
又是一剑激撞!
“骂他!往脏了骂!”
“*你个道貌岸然伪君子,最装的就是你,搞什么狗屁考验考验,考验完了说给人丢出去就丢出去,问你个原因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你上辈子造口孽把舌头烂了?让你说两句话那么难?!”
曙光得了号令,直接火力全开。
“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高深了,一来戴个面具垮个脸,咋啦你脸皮也是借的,有点表情要算利息咋的?本座看到你都恼火......”
“哈哈哈哈哈哈!好骂!好骂!”
姒今朝也爽了。
“等来日我带你杀上凌霄,见了曲宴本尊,再狠狠骂他一遭!”
唯有秘境之主,面对武力与精神的双重攻击,感觉脑仁都在突突地跳。
想到姒今朝本就认识他,那也就不必隐藏身份,干脆放弃抵抗情绪躁动,任由气息翻滚泄出!
杀了她!杀了她!
脑子里,一个声音在叫嚣。
“哎呀呀,好重的杀气。”
在他晃神之际,姒今朝的剑自侧面刺来,他本能后撤,那剑刃就这么擦着他脖颈而过。
“还没发现吗,不是我在恨你,是你在恨我。”
回身又是一剑!
两剑相撞,发出铮铮剑鸣!
他看见她的眼睛在笑。
“不,准确来讲,是你在怕我。”
怕?
这一个「怕」字仿佛惊雷一般,在他脑子里炸开。
怎么可能?!他堂堂——
堂堂什么?
秘境之主眼中现出几分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后半句,竟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甚至只要一深想,就觉头痛欲裂!
秘境之主重重一道神力挥开姒今朝,脚步踉跄两下,捂住脑袋半跪下去。
不对......不对......
不对!
他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子,根本不是因为和本体的记忆各自独立没有同步!
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
姒今朝却没这么好心,等他慢慢调整状态,剑一横,再挥斩而去,逼得秘境之主不得不强撑着头内如同刀子翻搅一样的痛楚,再次应战。
“你说,设置秘境中考验的,是你,也是曲宴,但你知道如今的曲宴,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吗?”
秘境之主本能地意识到她不会说什么好话,想要反驳,想说他根本不信她。
但他的状态实在太差,又要忍住头痛与她缠斗,又要分出力量维系结界,实在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来争口舌之快。
只能被动地听着。
但无可否认地是,他是想听的。
他想知道魔族是否除尽,他的志向是否苦尽甘来,想知道他的爱人和孩子是否安好......
如果只关于他自己,他认为,不外乎会听到「古板严苛」「不近人情」「恪守成规」一类的词语——
“他刚愎自用、妄自尊大,抓着那可怜的权力,唯恐谁动摇了他屁股底下的王座!”
“他昏庸无能、暴躁易怒,一双耳朵泡在蜜里,恨不得将文神的谄媚装裱起来叫满凌霄的神日夜诵读!”
“他愚蠢、狂妄......”
“休要信口雌黄!”
秘境之主实在听不下去了,方才一直持续的被动挨打状态,又被他生生逆转,占去部分上风。
他眼眶猩红,在极端的愤怒下,一剑更比一剑凶狠!
竟是连结界都不顾了。
姒今朝被他的反应取悦到。
也不急着应战了,化攻为防,他来一剑,她便躲一剑。
越发衬得秘境之主狼狈。
“你感到意外,我又何尝不是。”
她仍在笑,还笑出了声。
“曲晏曾经......居然是这样的人。”
像感慨,又像叹息。
“众生平等,哈,多好的志向。”
姒今朝真的只是在感慨,但落入秘境之主耳中,就只剩讥讽。
“够了!不要再说了!你说的话,本尊一个字都不会信!”
等等?
本......尊?
脑子里刀绞一样的疼痛又开始了。
这次更比上一次严重,而且越来越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出现崩裂。
咔嚓——咔嚓——
裂痕越来越来——
秘境之主只觉得站都快要站立不住,姒今朝的攻势和声音却又在这时候,再度卷土重来。
“曲晏将你留在这里,真的只是为了提拔后辈,留下所谓的传承吗?”
“你我一战,胜算五五开,你为什么不敢跟我打?怕殃及你的动物朋友,还是怕打起来秘境承受不住,崩塌?”
姒今朝的逼问几乎交织成一场无法呼吸的噩梦。
让那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然后出现空洞的缺口,直到她最后一问落下:
“这一方秘境,到底是为了掩盖什么?”
嗡——
那东西彻底碎了。
封印的记忆,如潮水般倒灌回来。
见状,姒今朝向阴阳镜递了个信号。
阴阳镜立刻会意,狂吃秘境之主泄露的气息。
而后,在秘境之主被尘封记忆冲击得精神恍惚之时,新的记忆碎片,也同步到姒今朝的识海中。
......
曲晏初飞升时,经历了很长一段郁郁不得志的时光。
他是武神,可凌霄啊有太多武神。
他只是其中之一,渺小,又不起眼。
还因最认为魔族俘虏也应拥有人权、可杀不可辱,而遭到排挤。
他知道的,魔,是因恶念而生。
天下生灵的贪嗔痴等诸多恶念,汇聚成渠,就滋养出了魔。
它们的身体本就是由恶念组成,自然生来便恶。
因此他并不反对战役。
只是他觉得,有一些行为,太过了。
其他的神嘲讽他:
「难道你以为,你我落到它们手里,下场会比它们好吗?」
不会,当然不会。
可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
不是魔族犯了错,他就也要犯同样的错。
灭魔族,是为了阻止天下大乱。
为了终止魔族继续残杀无辜。
不是为了报复。
神该是公正的。
神的职责是维系三界的安定与平衡。
摒弃私人情绪,该是最基本的。
后来,他在下界的爱人、朋友,也依次飞升。
尽管不是全部,也让他在凌霄不再孤立无援。
他们一起,遇到了从下界来的更多志同道合者,招揽了本就在凌霄饱受冷眼的草木、兽类飞升的小仙小神。
他们奉他为领导者。
他们相信终有一日,曲晏会带领他们创造出一个众生平等、没有欺压、没有歧视的新三界。
尽管前路再坎坷,也从未想过要放弃。
姒今朝看到的零散片段里,七七八八讲的就是这些。
还没看清太多,画面好像卡壳了一下,再一转,曲晏就已经成了高高在上的帝君。
他曾经的同伴,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为帝,他的妻便是帝后。
夫妻二人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如今终得善果,共居高位、同掌大权,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大典当日,他豪情万丈,亲自提剑在南天门的石碑上写下那四句:
休以形类别贵贱,
休恃力强凌弱小。
休因贪欲断其生,
休为私心祸无辜。
以此警醒自己,也警醒凌霄众神,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起初的几千年里,曲晏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严格意义上来讲,那时候的曲晏的确是个合格的三界之主。
他的底色并非是善良,而是心中绝对的公正。
他有魄力、也有手腕。
该活的一个都死不了,该死的一个都别想活。
神与魔纠纠缠缠数千万年之久,他上位短短不过几千年,就携众神将魔族全数镇压。
他书写天规,律己律人。
他将人间界,分割成上苍穹与下苍穹,最大程度实现了兽与凡人与修士与妖之间的平衡。
三界都在他的治理下欣欣向荣。
最太平的时候,帝后有了身孕。
一切都在向最好的方向发展。
却不料,一次生产要了帝后半条命。
女儿出生后,然后帝后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昔日每一场战役都冲在最前方骁勇杀敌的帝后,竟是连剑都提不起了。
虚弱的帝后不再管凌霄之事,一门心思只扑在幼女身上。
母亲毫无保留的宠溺、凌霄最最尊贵的身份,陪伴这位小帝姬长大,将她养成了个顽劣性子。
其实原本也不算顽劣。
只是凌霄的神,对这位自小看着长大的帝姬,总是多有宽容,就算闯了点无伤大雅的小祸,也舍不得苛责。
底下的小仙呢,不敢惹她,就捧着。
帝君倒是严厉,但奈何帝后护着,他对帝后爱重,自帝后病了,更是千依百顺,从不忍说一句重话。于是每次也都是不了了之。
时间长了,帝姬顽劣,便再不可逆。
一开始的小祸,没管过来,到后来就成大祸。
也不知道是听了哪个新上来的小仙嚼舌根,帝姬突然就生了想去人间玩耍的兴头。
帝君不让,她假装闭关修炼,想办法溜了下去。
等到事情闹到凌霄,事态已经无法挽回。
帝姬到下苍穹,听闻不平,去杀了几个贪官。
贪官说,他们是在为朝廷做事。
于是帝姬又杀了人间帝皇。
引得下苍穹大乱。
满心以为自己惩奸除恶,为父亲做了好事的小帝姬,又跑到上苍穹。
她受几只恶妖蛊惑,错将一个人类小宗门对恶妖的缉杀,当作迫害,怒而血洗其满门。
小帝姬的确继承了她父亲的雷霆手段。
只是她还太年轻,尚未有阅历沉淀后一双能够勘破人性的眼睛,以及明辨是非的心。
大罪已铸成,天道的审判在即,小帝姬被押回凌霄。
帝后得知此事后,跪在帝君面前苦苦哀求。
她如今一副残躯,本就没有多少时日可活,怎能叫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子不教,父母之过。
她不求格外开恩,只求代替自己的女儿,接受天道审判。
帝君当然不允。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每个生灵都该为自己做的事承担责任。
若可代人受过,人人效仿,岂不是天下乱了套?
时隔多年,帝后再次提起剑,是……
以命相要挟。
“你若不允,我便自刎当场。左右我都是要死的,就陪我囡囡,黄泉路上走一遭。”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如此说道。
坚定,决然。
曲宴击落了她的剑。
这大概是身为帝君的曲宴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是藏有私心的。
唯独对她,他不忍。
“帝姬受审讯鞭八十一,禁足思过崖,三千年,不得出。”
这是他最终对帝姬的审判。
那一年,帝姬十七。
审讯鞭是所有刑罚中,最痛的一种。
唯一的好处是不致命。
但,出于他个人的判罚已经降下,来自天道的审判却还要应对。
以权谋私,他以前最不耻的事情。
如今他做了。
用傀儡替换掉帝姬的命格,伪造帝姬自戕的假象,欺骗天道。
这一切都需他亲手来做。
也只有他,做得到。
对于这件事的处理,尽管凌霄诸神没有当面来说,私下却是微词不断。
帝君绝对公正严明的巍峨形象,一夕之间坍塌了。
他以前手段严苛,对违反天规者,半点不讲人情,很多老一辈的神仙在他手下受刑的受刑、降职的降职、发派的发派。
对于这一部分神仙而言,他们的恶意彻底失控。
一时间,恶言恶语满天飞。
帝君对此照单全收。
他深知自己不配再做这个帝君,准备要退位让贤,可事关重大,有太多的准备要做,他免去了晨会议事,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把自己忙得焦头烂额。
他自己犯了徇私枉法之罪,在卸任前,也会亲身去审判司领罚。
他想着,如今三界都已然安定,凌霄交给他信任的神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等他受了刑,便带着妻子远远离开。
从前忙碌,总是多有疏忽。
往后便安心陪伴妻子,同妻子一起,等待女儿自思过崖反省归来。
可这落在某些人眼中,这就是他怕了。
他心虚,他不敢见人了。
很快,新帝君的人选敲定,曲晏将各类需要交接的事务文书再三核对,一一整理妥当,正要召众神议事,人未踏出宫殿,就有仙娥急急来报——
帝后自刎凌霄殿。
代帝君、代帝姬,向诸神谢罪。
帝姬......
帝姬与帝后母女连心,感应到帝后陨落,擅自冲破思过崖结界,打伤守卫逃出,在赶往凌霄殿的路上,被值守的武神强行拦下,混战间,被错手重伤——
八十一道审讯鞭留下的旧伤未愈,一次错手,就成致命一击。
帝姬吐了血,当场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