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晏这才知道,就在他忙碌的这几天,昔日被他贬谪过的神仙屡屡闹事。
那些污言秽语传到了帝后耳中。
帝后那几日,本就夜夜枯坐,难以入眠。
她在厌弃自己。
厌弃自己终究也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样子。
厌弃自己亲手毁了她、也毁了他们的志向与道。
当听到那些污言秽语,知道外面的情况之后,这种厌弃与自谴几乎要将她淹没。
所以,得知有人在凌霄殿闹事,她第一时间就赶了过去。
在那些神无止尽的施压之下,她为了赎罪,为了成全心爱之人的一世英名,自刎当场。
曲晏站在凌霄殿外,看见的是他的爱人倒在血泊之中,素雅的衣裳被血染得猩红,一大片,一大片......
他看见那些人眼神躲闪、互相推卸责任。
看见那些人梗着脖子,说自己没有错,怪只怪帝后心理脆弱。
昔日的好友赶来,看见这样的景象,极力劝他冷静。
可他冷静不了了。
他想,也许人就是这样的。
破了原则,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什么志向啊,什么公正啊,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他漆黑的瞳仁望向身边的朋友,问:
“你觉得,我应该如何处理他们?”
“这、这......帝后毕竟是自刎,他们固然有间接责任,但罪不——”
剑光一闪,将这位昔日友人一斩为二。
“求情者,同罪。”
他冷冷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提着剑,踏入凌霄殿。
殿门砰地一声关上,惨叫声与求饶声,最终化作浓稠的鲜血,从门缝中淌出。
在这场杀戮里,曲晏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自己坚守的道,是否真的是正确的。
他的女儿,在下苍穹杀了**的贪官,杀了昏庸的皇帝,是在替天行道,就算没有她,皇权的颠覆也不过晚几十年;在上苍穹灭了一个破落宗门,是因为受妖蛊惑,因年纪幼小辨别无能,才犯下恶行!
她就真的罪大恶极到必须去死吗?
他的妻,一生良善,救下生灵无数,行到生命之末,就只想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而已,她又有什么错?
他这一辈子,功德都攒到顶了,他做了这么多......这么多!
最后却连自己的爱妻和女儿都护不住!
他怎么甘心,如何甘心?!
说到底还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他自幼教导女儿众生平等,女儿也不会为了平民的冤屈,去杀贪官覆皇权,更不会轻信妖族,被三言两语蛊惑当了刀刃。
他的妻,也不会被逼死在「公正」下。
众生平等......哈哈,众生平等......
他身上的衣裳被汗和血浸透了多少次,一双脚踏过了多少次坎坷、磨难、九死一生,才从一个无名小卒走到今天!
他凭什么,要跟其他人平等!
他是凌霄的王!是三界之主!
他的妻,是堂堂帝后!
他的女儿,是凌霄帝姬!
是他对底下的人太好了,才让那些家伙忘了,他们本就该高高在上!
凡人的命,怎么抵得上他女儿的命。
妖族,骨子里流的就是低孽的血,教再多,也是无可救药。
什么公正......
他厌了。
那一日,帝君抱着帝后,从凌霄殿踏出,依次入殓了妻女的尸体。
然后穿着那一身血衣,提着剑,走到南天门那块刻写着凌霄四句箴言的石碑前。
一剑,将那石碑劈了个稀碎。
......
秘境之主想起了自己记忆缺失的原因。
是他自己封印了的记忆。
因为他被独自留在这里,回忆惨烈,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太清晰,残忍地逼迫他反复回味。
这样太沉痛了。
所以他在记忆中施加了一道封印,让自己停留在成为帝君之前。这样会让他好过一些。
还有一点,他的确不认识姒今朝。
也就是说,姒今朝出现,是在他这一道意识碎片被分割出来很久很久之后了。
后生可畏啊。
如此年轻,如此强大。
又是这桀骜乖张的性子。
难怪本体怕她。
也不知是不是与那段回忆分割得太久,或是他早已做惯了一个刚正的秘境之主,现在陡然间破除封印、找回记忆,他却只生出了一种浓浓地疲惫感。
他想:
他最后,原来变成了那样的人吗。
真是可悲。
还有......还有......
他眸光微颤,自嘲地扯扯嘴角。
再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剑。
姒今朝的剑挥斩过去时,见他直挺挺站在那儿,半点没有要防的意思,不由得一惊,急急刹住了手中的招式,剑刃擦着他的脸过去,绞断了他一缕头发。
“寻死?”
姒今朝眉心都要拧成一个结。
她再次仔仔细细地将秘境之主打量了一遍。
终于发现怪异之处。
他明明已经恢复了记忆,站在这儿时,却还是和曲晏像两个人。
为什么?
可秘境之主并没有回应她。
“你之前问我,秘境是在掩盖什么,很遗憾,我受本体命令所控,不能告诉你。”
说着,他重新提起剑。
这一次却是横在了自己颈间,他垂下眼,声音低下来,轻得像是呢喃。
“但是,你可以自己去看。”
吾妻阿缘,恕我来迟。
此生已两隔,若来生再结缘,愿少志,与阿缘做一对......
寻常夫妻。
随着秘境之主消散,他创造的这一方世界亦开始扭曲。
姒今朝环顾周围,语气里仍有未散的惊诧:
“竟是我看错了他?”
“娘娘!看后面!那是什么?!”
阴阳镜瓮声瓮气的声音,骤然在识海中响起。
姒今朝警觉,才一转身,就见一道细小的幽绿色光迎面扑来!
不是扑向她,是扑向她腕上的万象镯。
那绿光像小蛇一样,在万象镯上缠绕两圈,便隐入其中,只化作一道浅浅浅浅的淡绿色暗纹。
不对着阳光看,几乎看不出来。
然后这一方世界炸开,化作千丝万缕的绚烂绸带,争先恐后钻进万象镯——
感受腕上的震动,姒今朝再次发出深感荒谬的呼声:
“他疯了吗?他居然把这一方世界托付给我?”
她记得,她跟曲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吧?
不管她怎么想,这一方世界都还是钻进了她的万象镯,将她万象镯中原本不算太大的活物储藏区,直接覆盖,再无限拓宽——
现在,她的万象镯里多了一方世界。
一个很大很大,可以随身带着的,比遗落之城更大的世界。
姒今朝心情复杂地缓缓呼出一口气。
再抬眼看看四周,原本的小世界消失后,视野间唯余一片苍茫。
“耶?娘娘,咱们这是在哪儿?”
阴阳镜问。
“那颗从忘川底下冒出来的白色光球,真正的内部。”
姒今朝将阴阳镜放出来,它就绕着飞了一圈,四面都是白茫茫的,没有天、没有地,除了朦胧的雾,什么也没有。
“这里有什么?”
姒今朝摇头:“我也不知道。”
阴阳镜诧异:“不知道你还非要进来?”
姒今朝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不进来怎么知道有什么?”
帝君特意派了这么一个意识碎片来掩盖的东西,真的很难不好奇啊。
这么想着,姒今朝随便挑了方向,朝前踏出一步,突然感觉心重重一跳,是身体中沉寂许久未用的空间之力,莫名躁动起来。
像在兴奋,因为......感应到了什么?
姒今朝往后退一步,空间之力的躁动立刻消失。
再往前,躁动又起。
“走,这个方向。”
姒今朝照着空间之力的感应,风一阵似的掠去。
阴阳镜在后头穷追不舍,眼看跟姒今朝距离越来越远,干脆化作黑白流光,一头钻进了契约空间里。
姒今朝不忘分出注意力来调侃它:
“还挺聪明。”
「必须的。」
这一片混沌实在是大,大到姒今朝全速朝着一个方向,也好一会儿才到达空间之力指引的最终目的地。
肉眼见,也仍是什么都没有。
空茫茫一片。
要不是再往前,感应就会减弱,而一旦回到这里,空间之力就激动得恨不得要脱离她自己钻出来,姒今朝也会怀疑找错了地方。
姒今朝和阴阳镜还分头来找。
也是毫无发现。
“娘娘,咱们是不是被那秘境之主耍了呀?什么也没有啊。”
姒今朝也纳了个大闷。
不该啊。
好不容易才进来的,让她现在走,她也不甘心,就在感应最强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怀疑人生。
怎么就什么都没有呢?
姒今朝坐了一会儿,突然感觉有点烫屁股,就爬起来看了一眼。
嗯?
再伸手去试探,的确是烫的。
她一个灵体,又没有体温,还能给地捂热乎 ?
姒今朝又挪了挪地儿,再伸手去摸,不止她坐的地方,是这一片,都是烫的。
她眸光微动,忽而将整个手掌都贴上地面。
不止烫,还在震动。
很细小的震动,不仔细感受,几乎察觉不到。
“底下有东西。”
“真让你找到了?!”
阴阳镜有点不可思议,怕再被撇开,熟练地自己钻进契约空间。
姒今朝紧盯着地面,试探性丢出一团血雾想炸一下,谁曾想血雾碰到地面的一瞬间,地面就骤然弹开一个巨大黑洞!
姒今朝都没来得及反应,直接就被黑洞吸了进去。
“我*!”
黑洞欻地合上,地面之上又恢复了平静。
而地面之下,姒今朝结结实实摔了一屁股墩。
没办法,她是被吸进来的,不是自由掉落,那力道大得可怕,根本不容她反抗。
姒今朝骂骂咧咧地拍拍衣裳,爬起来。
再打量周遭:
也是茫茫一片,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唯一不同的,是面前这座疑似火山的山体。
显而易见,方才在顶上所察觉到的动静,都是来自于它。
它立在那里,像一个巍峨的巨人。
仰望它时,就好像它也在俯视着你。
姒今朝想召阴阳镜出来,阴阳镜哆哆嗦嗦的,说什么都不肯动。
“本、本姑娘感觉,有点害怕。”
它怕这座山。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只是一座山而已。
“胆小鬼。”
“本姑娘才不是胆小鬼!”
阴阳镜毕竟经历得太少,姒今朝随口一句话一激,它就气哼哼地从契约空间钻了出来。
如果忽视它还在抖个不停的话,也还蛮有气势的。
姒今朝正要再取笑它,却忽觉脚下剧烈一晃!
轰!
没有丝毫供一人一镜思考的时间,火山喷发了。
但喷发出来的,并非滚烫的岩浆,而是无数灰白色的丝线!它们冲天而起,随着翻滚的气流,在整个混沌空间里胡乱流窜。
丝线与混沌的颜色太过相近,几乎要融为一体,要极其仔细去分辨,才能勉强看清。
一道丝线自姒今朝眼前飞过,鬼使神差的,她向丝线伸出手去。
只一碰,那丝线便顺着她的指尖缠绕上来,转瞬没入她的身体。
姒今朝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什么重重攥了一下。
这一刹那,呼吸骤停,脑中空白一片,眼前恍惚,耳畔嗡鸣,仿佛灵魂被从中间劈开。
刹那之后,所有的不适尽数褪去。
如获新生。
“娘娘,娘娘!你还好吗?”
姒今朝在阴阳镜急切的呼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踉跄了一下,是阴阳镜奋力在用身体支撑着她。
“没事。”
她重新站稳,声音无端有些沙哑。阴阳镜却看见,她抬眼的瞬间,眸中有七彩炫光一闪而逝。
“你、你的眼睛......”
眼睛?
姒今朝一愣,再看向四周,惊觉视野里,那些灰白丝线都变得清晰起来。
她甚至能看清丝线流动的轨迹。
不对,不对......
不是胡乱的流窜。
是有规律可循的。
姒今朝两指按住自己的经脉,神魂之力一探,便内视到:
一粒灰白的光点,沉淀在自己识海中。
是......天地本源之力。
不是她判断出来的,是她感应那一粒光点时,脑中自动就补全出了这样的认知。
空间的震动停歇下来,没来得及捕捉的丝线,又消融在混沌中。
姒今朝沉默了一会儿。
抓抓后脑勺,扭头,问阴阳镜:
“你说......它还能再喷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