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浸透了县医院灰白色的外墙。住院部大楼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像是疲倦的眼睛。IcU(重症监护室)的灯光,是其中最恒定、最不容置疑的那一簇白。
陆九思没有回家。
手术服换成了洗得发白的蓝色棉布中山装,外面套着白大褂,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他没有去值班室,也没有回自己那间狭小的宿舍,而是径直走向了IcU。推开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声响的自动门,消毒水与各种药物混合的独特气味,以及生命监护设备低沉的嗡鸣与规律的滴答声,瞬间将他包裹。
这是一种让人心神沉静,却又时刻紧绷的声音场。生死,在这里被量化为屏幕上跳跃的数字和波形。
“陆医生?”值班的护士小刘抬起头,有些惊讶,随即压低声音,“您还没回去休息?手术做了五个多小时呢。”
“看看病人。”陆九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和缺水后的疲惫。他走到最里面的单间病房外,透过巨大的玻璃观察窗向里望去。
年轻的战士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心电监护、动脉血压监测、中心静脉压管、胸腔引流管……像一棵被精心嫁接了许多枝条的树。面色依旧苍白,但比起手术台上那濒死的青灰,已然多了几分属于活人的微弱生气。胸廓随着呼吸机设定的频率规律起伏,监护仪屏幕上,心率稳定在每分钟100次左右,血压维持在95\/60 mmhg上下,血氧饱和度98%。
平稳。至少暂时平稳。
陆九思的目光,落在那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上。紧闭的眼睑下,眼珠偶尔会极其轻微地转动一下,像是在抵抗着麻醉和镇静药物的作用,试图从深沉的黑暗里挣脱出来。床头挂着的病历牌上,名字一栏写着:周晓武,十九岁。
十九岁。和他来到这个时代时的躯体年龄相仿。本该是在校园里,或者刚刚步入社会,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纪。却因为一场意外,胸膛被撕裂,心脏险些停跳,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陆九思静静地站着,看了很久。手术台上的精准操作、会议室里的言辞交锋带来的精神亢奋,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成功挽救一个生命的欣慰是真实的,但随之而来的无形压力与审视,也同样真实。孙主任那番“暂停”、“等通知”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知道自己做的没错。在那种绝境下,任何来自未来的、可能有效的知识都是救命稻草,容不得半点犹豫和退缩。但在这个规则严谨、甚至有些刻板的年代,“对”与“错”的界限,往往不由结果简单判定。
“陆医生,”护士小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递过一份刚记录的生命体征单,“这是半小时前的数据。尿量开始增多了,胸腔引流液颜色也变淡了。李主任(麻醉师)走之前说,镇静药物可以试着慢慢减量了。”
陆九思接过单子,仔细看着上面的每一个数字。尿量恢复,意味着肾脏灌注在改善;引流液变淡,说明胸腔内活动性出血基本停止。都是好的迹象。但心肌挫伤后的心功能恢复,冠状动脉可能存在的隐匿损伤,以及体外循环和长时间休克带来的全身性影响,犹如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礁,随时可能让这艘刚刚修补好的小船再次倾覆。
“密切观察。有任何变化,哪怕是最细微的异常,立即叫我。”陆九思将单子递回去,语气郑重。
“您放心吧,陆医生。”小刘用力点头,眼睛里满是信赖。今天手术室里发生的一切,虽然具体细节她们并不完全清楚,但“陆医生又把一个快不行的人救活了”的消息,早已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科室。在这种信赖的目光里,陆九思感到肩上的责任又重了一分。
他最后看了一眼玻璃窗内安睡的周晓武,转身离开了IcU。厚重的自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那些维系生命的声响隔绝开来。走廊里空旷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
他没有回宿舍,而是转向了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晕洒在堆满病历和书籍的桌面上。值夜班的内科医生老吴正伏案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是陆九思,脸上露出笑容:“小陆?还没走?听说你今天又露了一大手,了不得啊!”
老吴是医院里的老好人,技术扎实,性格宽厚,对陆九思这个虽然年轻却屡创奇迹的后辈一直颇为照顾。
陆九思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了一个疲惫的笑。“吴老师,借你地方待会儿,写点东西。”
“写东西?手术记录不是有张院长他们……”老吴话说到一半,看到陆九思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似乎明白了什么,笑容收敛了些,点点头,“行,你坐。桌上有茶,自己倒。我去隔壁转转。”
老吴体贴地拿着病历夹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陆九思在属于老吴的那张旧木椅上坐下,台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身后斑驳的墙壁上。他从抽屉里找出几张信纸,又抽出一支灌满蓝黑墨水的钢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他要写的,不仅仅是孙主任要求的那份“详细报告”。那固然需要字斟句酌,将手术过程、决策依据、材料来源(部分需要模糊处理)、风险考量等一一陈述清楚,既要体现必要性,又要避免过度刺激审查者的神经。这需要技巧。
但此刻,他心中奔涌的,是另一种更急切、更澎湃的冲动。
牛心包片的成功应用,直视下冠状动脉灌注的惊险尝试与初步效果……这些在几十年后或许已是成熟技术或改良思路的雏形,在这个时代,却是石破天惊的突破。它们不应该只停留在一次偶然成功的抢救案例里,不应该被一份可能束之高阁的调查报告所掩盖,更不应该因为所谓的“程序问题”而被扼杀在摇篮中。
它们应该被记录下来,被分析,被讨论,被更多有志于此的同行看到、思考,甚至质疑、改进。
医学的进步,从来不是靠闭门造车和等待批准。它需要思想的碰撞,需要临床实践的验证,需要哪怕一点点星火去点燃可能的燎原之势。
陆九思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笔尖终于落下。
他没有先写那份给上级的报告,而是另起一页,在信纸顶端,用力写下一行字:
《关于严重心脏钝性损伤合并心室破裂及冠脉损伤的紧急处理策略与创新术式探讨——附一例成功抢救报告》
他要写一篇论文。一篇尽可能详实、逻辑严密、既有大胆创新又有谨慎反思的论文。他要将“周晓武”这个病例,作为一个宝贵的临床样本,进行深度剖析。他要将牛心包片作为生物补片的应用指征、处理方法、缝合技巧,以及其相对于传统单纯缝合的优势(和潜在风险)阐述清楚。更重要的是,他要将那灵光一现、却又至关重要的“直视下冠状动脉局部药物灌注”的思路、操作要点、理论依据(部分基于未来知识但转化为当前可理解的病理生理推理)、以及术中观察到的即时效果,进行系统性的梳理和呈现。
他知道这很难。很多概念需要小心翼翼地“翻译”成这个时代能接受的语言,很多未来的认知需要找到看似合理的“推导”过程。他不能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但又必须让文章的核心价值凸显出来。
这无异于在悬崖边行走,在迷雾中点亮一盏灯。
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一行行清晰有力的字迹流淌出来。他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奋笔疾书。偶尔停下,翻阅手边几本仅有的、有些陈旧的心血管外科书籍和期刊,寻找可以引用的理论支点或对比数据。
时间在笔尖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从浓黑转为深蓝,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隐约的鸡鸣。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张院长端着两个搪瓷缸子走了进来,缸子里冒着热气。他看到伏案疾书的陆九思,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复杂的神色。
“就知道你没走。”张院长将其中一个缸子放在陆九思手边,“红糖鸡蛋水,趁热喝点。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熬。”
陆九思这才从沉浸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感到眼睛酸涩,脖颈僵硬。他道了声谢,端起缸子,温热的甜意顺着食道滑下,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和疲惫。
“在写报告?”张院长瞥了一眼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报告要写,”陆九思放下缸子,用手指点了点那篇刚刚开了个头的论文,“但这个,更重要。”
张院长拿起那几页信纸,凑到台灯下仔细看了起来。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呼吸也渐渐加重。他不是看不懂,正是因为他看得懂,才知道陆九思在写什么,以及这东西一旦流传出去,可能意味着什么。
“你……”张院长放下信纸,看着陆九思,声音有些干涩,“你想发表这个?”
“是。”陆九思迎着他的目光,毫不回避,“院长,技术不应该被埋没。这个病例太特殊,也太有价值。里面的处理方法,尤其是冠脉灌注的思路,哪怕只能给其他医生在绝境中多提供一个思考方向,多一分挽救生命的可能,就值得写出来。”
“你知不知道这其中的风险?”张院长的声音压低,带着急迫,“孙主任的态度你已经看到了!他们正要抓你把柄,你这篇文章要是出去,里面这些‘超纲’的内容,尤其是那个灌注术,会被当成什么?公然挑战现有规范?炫耀不合规操作?他们会认为你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我知道。”陆九思的声音很平静,“但我也知道,如果因为怕风险,就选择沉默,选择让这次抢救的经验只锁在档案柜里,或者被一份‘暂停’通知打入冷宫,那才是对医学、对更多潜在患者的不负责任。院长,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有些话,总得有人去说。”
张院长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台灯的光勾勒出他侧脸坚毅的轮廓,那眼神里的光芒,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抱负,也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无力。他欣赏陆九思的才华和勇气,但也深知现实规则的力量。
“就算你想发,往哪里发?”张院长叹了口气,“国内的权威期刊,审核严格,对这种没有先例、缺乏大量数据支撑、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文章,很难通过。就算通过了,也会引来更大的争议和 scrutiny(审查)。”
陆九思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那里,启明星正在黯淡下去。
“国内不行,或许可以……换个地方试试。”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我听说,最近有一些国际医学交流的渠道在慢慢恢复。有些国外的专业期刊,或许会对创新的个案报告感兴趣。”
“国际期刊?”张院长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摇头,“那更敏感!涉及外事,涉及学术成果的归属和评价……小陆,这步子迈得太大了!”
“院长,”陆九思转过头,眼神清澈见底,“医学是无国界的。好的技术,救人的方法,应该让更多人知道。这不是为了我个人名利,是为了让‘周晓武’的幸运,有机会在其他人身上重现。至于风险……如果因为怕这怕那,就什么都不做,那才是最大的风险——让我们的技术停滞不前,让病人失去可能获救机会的风险。”
张院长久久不语。他拿起那杯已经凉了的红糖水,喝了一大口,甜味里带着一丝苦涩。他明白,陆九思是对的。至少,在医学探索的纯粹意义上,他是对的。但现实往往不理会纯粹的对错。
“这篇文章,”张院长最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要写,就写扎实。每一个数据,每一句推论,都要有据可依,哪怕依据是我们现有的理论推导。特别是那部分冠脉灌注,理论依据一定要写充分,不能留给人‘胡来’的口实。至于发表……”
他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先不要声张。写完以后,给我看看。或许……我可以找找以前的老同学,他们在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或者跟对外交流部门有些联系。看看有没有……更稳妥的途径。”
这已经是张院长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支持了。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声誉和人脉,为陆九思挡风遮雨,也为这篇可能引起轩然大波的文章,寻找一个或许能安全落地的可能。
陆九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谢谢院长。”
“谢什么。”张院长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我是院长,但首先是个医生。你说的对,有些事,总得有人做。天快亮了,去值班室躺会儿吧,哪怕眯一个小时。IcU那边我让老吴多盯着点。下午……估计还有得忙。”
张院长指的“忙”,显然不仅仅是医疗上的。
陆九思点点头。他将写了一半的论文稿纸仔细收好,锁进抽屉里。那份给孙主任的报告,他也需要完成,但思路已经清晰了许多。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冽的晨风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冲淡了办公室里的沉闷。东方天际,一抹鱼肚白正在迅速扩散,染上淡淡的金红色。
黑夜即将过去,但新的一天,注定不会平静。
就在陆九思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准备离开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奔医生办公室而来。
“陆医生!张院长!不好了!”护士小刘猛地推开门,脸上失去了血色,声音带着哭腔,“3床!3床周晓武……心率突然掉到40次!血压测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