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硅胶细管的圆滑尖端,即将触及脆弱冠状动脉侧壁的刹那,叩门声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搅碎了手术室内凝滞到极点的专注。
陆九思持着导管的手指,纹丝未动。但他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手术室内,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停滞了一瞬,目光下意识地瞥向紧闭的自动门,随即又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死死钉回术野。只有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兀自响着,衬得那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格外突兀、惊心。
巡回护士一个箭步冲到门边,透过门上狭小的观察窗飞快看了一眼,回头时,脸色有些古怪,压低声音急促道:“陆医生,是陈副院长,还有……卫生局办公室的孙主任。”
陈副院长?孙主任?
陆九思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陈炳坤副院长主管行政后勤,素来与他这个在技术上“冒进”的年轻医生不算对付。卫生局孙主任更是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此刻不在办公室听汇报,却突然出现在生死攸关的手术室门外?
张院长的脸色也沉了下去,他维持着稳定心脏位置的动作,头也不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手术关键阶段,任何人不得干扰!请他们去会议室等!”
“可是……”巡回护士有些犹豫,“陈副院长说……有紧急情况,必须立刻和您、还有陆医生沟通。”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说是……关于手术资格和程序的问题……”
“手术资格”和“程序”几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凝重的空气里。
二助拿着吸引器的手抖了一下,吸头不小心碰触到心包边缘,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引得张院长一道凌厉的眼风扫过去。
资格?程序?
陆九思心中雪亮。牛心包片的应用,或许还可以解释为紧急情况下的创新尝试,但眼下正在进行的、史无前例的冠状动脉直视下灌注——这已经完全超出了目前国内任何一本外科教材、任何一项既定医疗规程的范畴。成功了,是惊世骇俗的创举;失败了,就是无可辩驳的严重违规,甚至是……医疗事故。
门外站着的人,代表的不仅仅是行政权威,更是一种无形的、足以压垮任何“越界”行为的规则与审视。他们此刻出现,绝非偶然。
是有人通风报信?还是这台本就备受关注的手术,早已被放在了某种放大镜之下?
时间,在犹豫和僵持中,冷酷地溜走。每一秒,都意味着那颗缺血心肌向不可逆的坏死又滑近一步。
张院长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累的,是急的,是怒的。他何尝不知道门外来者的用意?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手术台上的生命。
陆九思的目光,从那段颜色晦暗的冠状动脉上抬起,越过无影灯冰冷的光晕,看向张院长。他的眼神里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以及深处那簇不曾熄灭的火焰。他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院长读懂了。那是一种将全部信任与责任都扛下的决绝,是一种对生命本身高于一切规则的执着。他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下了毕生最大的决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继续!”
然后,他猛地扭头,对巡回护士喝道:“告诉他们!手术正在抢救生命最关键步骤,天大的事,等手术结束再说!再敢干扰,一切后果由他们承担!这是命令!”
巡回护士被院长眼中罕见的狠厉震住,连忙点头,转身对着门外快速而清晰地将话传达出去。
门外似乎传来低低的、压抑的争执声,但很快平息下去。脚步声迟疑地远离。
短暂的插曲,像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蒸发,却留下了一片更加燥热紧绷的空气。但手术台上的时间,已经浪费不起了。
陆九思收回所有心神,世界再次缩小到指尖方寸。那截细小的硅胶管,在他的操控下,以近乎微观的精准度,轻轻抵在分离出的冠脉血管侧壁。他能感受到指尖传来心脏搏动带来的、极其细微的震颤。稳住呼吸,手腕以最小的幅度,施加一个柔和而持续的力量。
管端刺破血管外膜,进入管腔。
成功了!
没有预料中的血液涌出——因为灌注液的压力略高于此时冠脉内可能残存的血流压力。陆九思迅速用另一只手的镊子轻轻辅助固定,防止滑脱。
“连接灌注,低流量,低压力开始。”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干扰从未发生。
麻醉师老李立刻操作体外循环机旁边的附加装置,含有硝酸甘油和腺苷的冷氧合血停搏液,开始以极其缓慢、精确控制的流速,通过那根细管,注入左冠状动脉前降支。
这是一个极其微妙的过程。压力太高,可能撑破本就受损的血管;流量太大,可能造成再灌注损伤;药物浓度和温度,都必须恰到好处。陆九思紧紧盯着那段血管以及其下游的心肌区域,不放过任何一丝颜色或张力的变化。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终于,那片左心室后壁原本颜色最晦暗、蠕动几乎消失的区域,边缘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粉色。紧接着,那区域的肌肉,极其微弱地、但确实地,收缩了一下!
“有效!”二助差点喊出声,又赶紧憋住,脸涨得通红。
张院长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托着心脏的手依旧稳如磐石,但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丝。
“维持灌注五分钟。同时,开始逐步降低体外循环流量,缓慢复温,准备辅助心脏复跳。”陆九思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但指令依旧清晰。
接下来的步骤,相对常规,却同样不容有失。在药物灌注改善心肌局部血供和代谢的同时,全身的体外循环支持逐步撤除,让心脏重新开始承担泵血功能。体温缓慢回升,心脏在电击和药物的辅助下,开始了自主的、由弱渐强的搏动。
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有了积极的变化。血压稳步上升,血氧饱和度恢复正常,心率虽然偏快,但节律整齐。
当最后一根体外循环管道被安全撤除,胸腔内止血被反复确认彻底,逐层关胸缝合开始进行时,手术室里那根紧绷了五个多小时的弦,才真正有了一丝松缓的迹象。但没有人欢呼,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和劫后余生般的深深疲惫。
手术成功了。
一个国内从未有先例的、集心室破裂修补、牛心包片应用、直视下冠脉灌注于一体的超高难度抢救手术,在一个县级医院的手术室里,由一位年轻的医生主刀,完成了。
陆九思放下持针器,示意二助完成最后的皮肤缝合。他退后一步,微微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而僵硬不堪的脖颈和肩膀。无菌手术服的内层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凉黏腻。护目镜后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清亮。
他看向监护仪上那些趋于平稳的数字,又看向手术台上那张依旧苍白、但胸膛已有规律起伏的年轻面孔。
活下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股温热的暖流,冲散了所有的疲惫、紧张和后怕。
然而,当他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目光无意间掠过手术室那扇紧闭的自动门时,眼底那点微弱的暖意,迅速冷却、沉淀下去。
门外,还有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手术”,在等着他。
张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什么也没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老院长的眼睛里,有欣慰,有赞叹,也有一抹深深的忧虑。
“陆医生,辛苦了。病人送IcU,严密监护。”张院长吩咐完,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手术衣,率先向门口走去,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风萧萧兮的凝重。
陆九思清洗完毕,换下手术服,走出手术区。走廊里清冷的灯光,与手术室无影灯的炽白截然不同,竟让他感到一丝寒意。
会议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他走到门口,停顿了一秒,然后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推门而入。
会议室内,烟雾缭绕。陈炳坤副院长坐在主位,面色沉肃,手指间夹着燃了半截的香烟。旁边坐着卫生局办公室孙主任,一位五十岁上下、戴着眼镜、面色白净的干部,正端着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吹着水面上的浮叶。还有两位面生的、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神情严肃地坐在一旁,面前摊开着笔记本。
所有人的目光,在陆九思推门进来的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有不以为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小陆来了?坐。”陈副院长抬了抬下巴,示意对面的空位,语气听不出喜怒,“手术……结束了?情况怎么样?”
陆九思拉开椅子坐下,脊背挺直,迎上那些目光,声音平静:“手术结束,病人生命体征暂时平稳,已送IcU监护。”
“暂时平稳……”孙主任放下茶杯,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语气拖长,“听说,这台手术,用了不少……非常规的手段?甚至是一些,卫生部和各级医疗规范里,都没有记载的‘新技术’?”
来了。直奔主题。
陆九思面色不变:“是。患者右心室破裂合并严重心肌挫伤、冠脉损伤可能,常规方法无法挽救。我们根据患者具体情况,进行了心室破裂修补、牛心包补片加固,并在必要时,尝试了冠状动脉局部灌注,以改善缺血心肌功能。”
他言简意赅,语气平铺直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医疗操作。
“牛心包片?冠状动脉局部灌注?”孙主任身边一位中山装男子抬起头,笔尖点在笔记本上,声音刻板,“陆九思同志,这些材料的技术来源、安全性验证数据、以及相应的操作规范文件,请问在哪里?卫生局的备案记录里,可没有批准县医院开展此类项目。”
“还有手术资格,”另一位中山装接话,目光锐利,“如此复杂的心脏手术,主刀医生需要相应的资质认证和大量经验积累。陆医生,据我们了解,你参加工作不过数年,虽然有一些成绩,但独立主刀这类突破性大手术,是否符合规定?医院的手术分级管理制度,是如何执行的?”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像一把把手术刀,试图解剖这台手术的每一个“不合规”之处。陈副院长沉默地抽着烟,烟雾后面,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张院长脸色铁青,想要开口,陆九思却微微摇了摇头。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荡,看向孙主任,也看向那两位显然是来自上级调查组的人员:
“技术来源,基于国内外最新文献研究,以及大量动物实验数据推导。安全性,在刚才的手术中,已经得到了最直接的验证——病人活着下了手术台。操作规范,源于对解剖和病理生理的深刻理解,以及为挽救生命而不得不进行的临床决断。”
他顿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至于手术资格和分级制度……我认为,在患者生命垂危、现有常规手段已告无效的紧急情况下,医生的首要职责是穷尽一切可能、采取一切已知或合理推断有效的方法去抢救生命。制度是为了保障安全,但不能成为见死不救的挡箭牌。如果一定要说资格……那么,成功地将一个被判定无法救治的生命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这算不算一种最硬的‘资格’?”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陈副院长手指间的烟,在无声地燃烧,积了长长一截灰烬。
孙主任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医生如此镇定,且言辞犀利,直指核心。
“陆九思同志,你的勇气和担当,值得肯定。”孙主任调整了一下坐姿,语气放缓,却更显意味深长,“但是,医疗行为,尤其是开拓性的、高风险的行为,不能只凭一腔热血。它关系到患者的生命安全,也关系到医疗秩序的稳定。你的做法,即使这次侥幸成功,也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如果其他医生都效仿,都去尝试没有规范认可的所谓‘新方法’,那医疗质量如何保证?出了问题,责任谁来承担?”
他敲了敲桌面:“这件事,影响很大。我们需要一个详细的、书面的报告,说明手术的全部过程、决策依据、所用材料来源、以及……可能存在的风险告知和家属沟通情况。同时,在上级部门做出明确评估和指示前,涉及此类超范围技术的医疗行为,必须暂停。”
暂停?
陆九思的心微微一沉。这意味着,不仅他个人的技术探索可能受阻,更重要的是,那些未来可能因此类技术而获救的病人……
张院长猛地站起来:“孙主任!病人救活了!这是最大的事实!小陆他……”
“张院长,”孙主任抬手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我理解你们救人心切。但程序就是程序,规矩就是规矩。这件事,已经不是县医院层面能决定的了。我们需要时间研究、评估。这也是对患者、对医生、对医院负责。”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目光落在陆九思脸上:“陆医生,你年轻,有才华,但也要懂得分寸。写一份深刻的报告交上来。至于后续……等通知吧。”
说完,他带着两名调查人员,径直离开了会议室。
陈副院长掐灭了烟头,看了陆九思一眼,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也起身走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陆九思和张院长两人,以及满室呛人的烟味,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远处县城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场惊心动魄、与死神赛跑五小时的手术,赢了。
另一场关乎规则、创新与未来道路的、无声的战役,却刚刚拉开序幕。
陆九思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和暮色中逐渐亮起的、代表着人间烟火的光点。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孤直。
“院长,”他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坚定,“报告我会写。但该走的路,我不会停。”
张院长看着年轻人挺直的脊梁,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又仿佛看到了某种更加璀璨、也更加艰难的未来。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有沉重,最终,却化作了一丝支持:
“写吧。有什么需要我扛的,我还在这个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