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小刘带着哭腔的惊呼,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黎明前短暂的平静。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随即被更猛烈的紧张感炸开。
陆九思和张院长几乎是同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两声闷响。
“怎么回事?!”张院长厉声问,人已经向门口冲去。
小刘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刚、刚还好好的……交班时数据都稳、稳的……我就去给1床换了个药,回来一看……心电监护就报警了……心率一下子掉下来……血压也、也没了……”
陆九思的心沉到了谷底。术后最担心的事情之一,发生了。心肌功能不全,恶性心律失常,或者……更糟糕的情况。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可能:迟发性心包填塞?冠状动脉再次出现问题?电解质紊乱引发室颤后转为濒死心律?亦或是那颗饱受摧残的心脏,终究没能挺过最初的恢复期?
没有任何时间犹豫。
“准备抢救车!除颤仪!阿托品、肾上腺素、多巴胺立刻备好!”陆九思语速极快地下令,人已经像箭一样射向IcU方向,“叫麻醉科李主任!让血库再备两个单位同型血!”
张院长紧跟在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但步伐丝毫不乱。老院长此刻更像一名即将投入战斗的老兵,所有的焦虑和压力都化作了行动的力量。
IcU里已经乱成了一片。刺耳的警报声撕扯着空气,几个值班护士围在周晓武的病床前,有人在做胸外按压,有人在慌乱地检查各种管道连接,有人正手忙脚乱地准备着抢救药品。
陆九思一把推开玻璃门,几步抢到床前。“停!让我看!”他喝止了正在做按压的护士,目光瞬间锁定了监护仪屏幕。
心率:38次\/分,波形宽大畸形,不是正常的qRS波,更像是缓慢的室性逸搏心律。血压:收缩压\/舒张压显示为两条横线——测不出。血氧饱和度:70%,还在下降。
“停止胸外按压!他现在心脏有自主电活动,按压可能诱发更严重的室颤!”陆九思快速判断,同时伸手触摸周晓武的颈动脉。搏动极其微弱、缓慢,几乎难以感知。
“气道通畅?”他问。
“通畅!呼吸机工作正常!”负责呼吸管理的护士立刻回答。
“静脉通路?”
“两条外周静脉,一条中心静脉,都通畅!”
“先给阿托品1mg静脉推注!准备肾上腺素1mg,稀释后备用!多巴胺配好,准备升压!”陆九思一边下令,一边飞快地掀开被子,检查胸腔引流管。
引流瓶里的液体依然是淡红色,量并不多,没有短时间内大量增多的迹象,不像活动性出血或急性心包填塞。他迅速用听诊器听诊心前区和双肺。心音极其低钝、遥远,几乎听不清,但似乎没有明显的摩擦音(心包摩擦音提示心包炎或填塞)。双肺呼吸音粗,有少许湿啰音,可能与心功能不全导致的肺淤血有关,但不是主要矛盾。
阿托品推注进去,心率短暂地提升到了45次\/分,随即又缓慢回落。血压依旧测不出。
“血压测不出,可能是休克晚期血管严重收缩,袖带测压不准。准备动脉穿刺,直接测动脉压!”陆九思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珠。直接动脉测压在此时也是比较有创且需要技术的操作,但眼下必须拿到最准确的血流动力学数据。
麻醉科李主任也赶到了,看到这情景,二话不说,立刻接替了动脉穿刺的操作。他是这方面的老手,消毒、定位、穿刺,一气呵成,很快,鲜红的血液涌入了连接压力传感器的细管,监护仪上出现了直接动脉压力的波形——极其低平,收缩压只有55 mmhg左右。
与此同时,陆九思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条缓慢、宽大的心电波形上。是严重的心动过缓伴室内传导阻滞?还是高钾血症或其他电解质紊乱引起的?亦或是冠脉灌注出了问题,导致窦房结或房室结功能衰竭?
“急查血气分析!电解质!心肌酶谱再查一次!”陆九思对赶来的化验室人员喊道,“快!”
“陆医生,多巴胺上了,速度已经调到很大了,血压还是上不去!”负责调药的护士焦急地汇报。
“肾上腺素,0.5mg静脉推注,然后0.1μg\/kg\/min持续泵入!”陆九思当机立断。肾上腺素是更强的升压和强心药物,但也会增加心肌耗氧和心律失常风险,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
肾上腺素推注后,直觉动脉压的波形终于有了一丝起伏,收缩压艰难地爬升到了65 mmhg,但心率却突然出现了几个房性早搏,波形再次变得有些不稳。
“停!肾上腺素减量!先维持血压在60以上就行!”陆九思立刻调整。他意识到,这颗心脏现在极其脆弱,对儿茶酚胺类药物的反应可能很敏感,升压的同时也在加重它的负担。
血气分析和电解质结果很快被送了回来。李主任看了一眼,脸色一变:“血钾6.8 mmol\/L!高钾血症!”
陆九思的心猛地一揪。高钾血症!这是可以导致心肌抑制、传导阻滞甚至心脏骤停的严重电解质紊乱!术后患者因为组织损伤、酸中毒、肾功能可能受影响等原因,本就容易出现电解质失衡,尤其是高钾。
“高钾是导致心动过缓和低血压的重要原因!”陆九思迅速做出判断,“10%葡萄糖酸钙10ml,缓慢静脉推注!对抗钾离子对心肌的毒性!同时,50%葡萄糖50ml加普通胰岛素10单位,静脉滴注,促进钾离子向细胞内转移!准备利尿剂,速尿20mg静脉推注,促进钾排泄!通知血透室待命,如果效果不好,可能需要紧急透析!”
一系列的医嘱像连珠炮一样发出,整个抢救团队高速运转起来。葡萄糖酸钙缓慢推入,胰岛素葡萄糖液开始滴注,速尿也推了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
陆九思紧紧盯着监护仪,盯着周晓武苍白的面容,手指一直搭在他的桡动脉上,感受着那微弱却依然存在的搏动。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能感觉到汗水沿着脊柱滑下,浸湿了内衣。
大约过了十分钟,就在第二剂利尿剂准备推注的时候,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开始有了变化。从38,慢慢跳到了42,45,48……虽然依旧缓慢,但趋势是上升的。而更重要的是,那宽大畸形的qRS波,似乎开始变得稍微窄了一些,形态也在向正常靠拢。
直接动脉压的波形,也开始有了更明显的起伏,收缩压缓缓升到了70 mmhg,75 mmhg……
“有效!”李主任低呼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陆九思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他搭在周晓武腕间的手指,感觉到那脉搏的力度,似乎也增强了一丝丝。
“继续监测电解质,特别是血钾和血钙。调整胰岛素滴速。记录尿量。”陆九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但条理依旧清晰,“密切观察心率血压变化,警惕反跳性低钾和心律失常。镇静药物暂时维持原剂量,避免不必要的刺激。”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似乎暂时被压制住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周晓武仍未脱离危险。高钾血症虽然得到紧急处理,但根源问题(组织损伤、肾功能)可能依然存在。那颗心脏的功能,也远未恢复。
张院长一直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沉默地注视着整个抢救过程。直到此刻,他才走上前,拍了拍陆九思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那沉重的力道,已经包含了一切。
陆九思这才感觉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袭来,眼前甚至有些发黑。他扶着床栏,稳了稳身形。
“陆医生,你去休息一下,这里有我们。”李主任劝道。
陆九思摇摇头,声音疲惫却坚定:“我守着。等他稳定下来。”
他拉过一张凳子,在病床边坐下。目光再次落在周晓武脸上。年轻士兵的眉头在镇静药物作用下依然舒展,仿佛刚才那场与死神再次擦肩而过的惊险,并未惊扰他深沉的睡眠。
然而,就在陆九思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准备思考下一步治疗方案时,IcU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不是医护人员。
陈炳坤副院长走在前面,脸色比平日更加严肃,甚至有些阴沉。跟在他身后的,除了昨天来过的卫生局孙主任,还有两位穿着整齐制服、神情冷峻的中年人。其中一位的臂章上,赫然是国徽与长城图案——是公安机关的人。
他们的出现,与IcU里刚刚平复下来的抢救氛围格格不入,瞬间带来了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孙主任的目光扫过病床上连接着各种管线的周晓武,又扫过满脸疲惫、白大褂上还沾着些微血迹的陆九思,最后落在张院长脸上。
“张院长,陆医生,”孙主任开口,语气比昨天在会议室里更加公式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不好意思,打扰抢救了。不过,有件事情,需要立刻向你们了解,也请你们配合调查。”
调查?
陆九思的心微微一紧。他站起身,迎向那些目光。
孙主任侧身,示意那位臂章上有国徽图案的同志上前。“这位是县公安局的赵建国同志。他们接到报案,关于昨天下午发生在县机械厂附近的那起重大交通事故,也就是这位伤者周晓武同志遭遇的车祸,可能存在一些……新的情况,需要向主治医生了解伤者的具体伤情,以及……手术中观察到的一些细节。”
赵建国上前一步,拿出一份盖着红章的文件示意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着陆九思:“陆九思同志,我是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赵建国。关于伤者周晓武的伤情,尤其是心脏部位的损伤情况,我们需要你提供最准确、最详细的医学描述。这关系到案件性质的判断。”
车祸?新的情况?案件性质?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陆九思和张院长同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不再仅仅是医疗问题,也不再仅仅是技术合规的争议,而是牵扯到了刑事案件!
陆九思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手术时看到的那个右心室不规则破裂口,边缘撕裂样的形态……当时全部注意力都在如何修补上,并未深究其形成机制。钝性外力撞击固然可以造成心室破裂,但那种形态……
“赵同志,伤者目前仍未脱离生命危险,我们刚刚才完成一次紧急抢救。”张院长上前一步,语气沉稳,带着维护之意,“关于伤情,我们有详细的手术记录。但涉及具体案情,我们医务人员只对伤情负责,其他不便……”
“张院长,”赵建国打断了他,态度客气却不容置疑,“我们理解。但此事关系重大,可能涉及故意伤害甚至更严重的罪行。我们需要专业医生的判断,来佐证或排除一些可能性。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只是几个关键问题。”
他的目光再次锁定陆九思:“陆医生,请你描述一下,手术中看到的,伤者心脏破裂口的具体位置、大小、形状、边缘特征。是整齐的切割伤,还是不规则的撕裂伤?有没有发现任何可能由锐器造成的特征?”
锐器?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陆九思因疲惫而有些混沌的思维。
手术时那颗破裂的心脏,右心室前壁,不规则、边缘撕裂样的破口……当时在紧急情况下,自然而然归因于车祸强大的钝性撞击力。但如果是锐器……不,钝器也可能造成撕裂,但结合“案件性质”这个提示……
陆九思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抢救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生命,也可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活着的“证据”。而自己这台打破常规的手术,以及正在写的、试图公开技术的论文,此刻都被卷入了一个更深、更复杂的旋涡之中。
他抬起头,迎上赵建国审视的目光,又看了一眼病床上无知无觉的周晓武。
晨曦的光,终于透过IcU厚厚的窗帘缝隙,挤了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苍白的光痕。
新的一天开始了。但风雷,已在他毫无防备之时,骤然集结于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