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灰蒙蒙的,像蒙着一层洗不净的污秽,又像谁用陈年的墨泼了半边苍穹,那墨色沉沉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午门那朱红的高墙,在这样阴晦的天色下,红得近乎发黑,像凝结了百年的血,又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冷冷地张开着,嘲笑着每一个靠近它的人。
我站在高墙的阴影里,身上穿的,还是那件从云门祖地穿出来的粗布麻衣。
衣裳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浸透了陆啸天的血,也浸透了我自己的血,层层叠叠,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凝成一片片深褐发黑的硬壳,像一层覆在我身上的、沉重的仇恨铠甲。
风从墙根卷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我散乱黏结成绺的头发,吹不散那股萦绕不去的、铁锈般的血腥味。这味道,从云门被灭那夜起,就渗进了我的骨缝里,再也洗不掉了。
怀里,那件用陆啸天的罪证,一笔一划、混合着我的血,拓印下的血衣,滚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我的心口。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用命换来的,浸着云门三百二十七口冤魂的哭嚎,浸着我娘临死前望向我的、不甘闭上的眼。
周围,早已是水泄不通。披甲执锐的侍卫,刀剑出鞘,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着森冷的寒芒,密密麻麻地对准了我。
他们的眼神,是麻木的,是警惕的,像看着一个闯入了不该闯入之地的疯子。更远些,是被拦在警戒线外的百姓,黑压压的一片,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那眼神里,有对鲜血和暴力的恐惧,有对皇家威严之地突发事端的好奇,或许,在那层层叠叠的面孔深处,也藏着那么一丝丝,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兔死狐悲般的同情。
我知道,朝廷的告示,早就贴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贴遍了各州府县的城门——前武林盟主、护国大将军陆啸天,于边关平叛,力战殉国,壮烈捐躯,追封忠勇公,配享太庙。那告示上的字,金钩铁划,盖着鲜红的玉玺,仿佛金科玉律,不容置疑。
呵,殉国?忠勇?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刺得我太阳穴突突地跳。陆啸天,他也配?!他配用“忠”字?他忠的是谁的国?是那个许他高官厚禄、与他沆瀣一气的昏君佞臣之国?他配用“勇”字?他的勇,就是屠戮手无寸铁的妇孺,就是向无辜的同道挥起屠刀,就是在暗室里数着沾满鲜血的银票?!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下。不能吐,不能在这里吐。我要说的话,比这口血重千钧。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深秋京城的空气,冷冽而干燥,带着尘土和远处炊烟的气息,可吸进肺里,却仿佛依旧混杂着那股永远也散不去的、云门被灭那夜的血腥味,浓稠得化不开。
娘,云门三百二十七口枉死的冤魂,你们看着!睁大眼睛看着!今天,你们不孝的女儿,姜凌云,就要站在这皇城脚下,站在这象征天下至公至正的午门之前,用这残躯,用这条命,为你们,讨一个迟来的公道!撕开这弥天大谎,哪怕只是一道口子!
胸腔里,那团烧了太久太久的火,终于冲破了所有桎梏。
我猛地伸手探入怀中,动作因为伤处的撕扯而有些变形,但却异常坚决。指尖触到那粗糙的、被血反复浸透又干涸的布料时,竟有种触摸烙铁般的灼痛感。
我咬紧牙关,手腕一抖,用力将那件血衣抽了出来,双臂一振,在身前豁然展开!
“哗啦——”
布料撕裂空气的声响,在死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
那是一件男子的中衣,原本或许是白色的,此刻却已成了一件令人触目惊心的“血书”。
上面用陆啸天的血,混合着我指尖磨破渗出的血,以指为笔,写满了他累累的罪行——何年何月,于何地,勾结北莽哪一部族,贩卖了多少禁运的兵铁粮草;
何年何月,如何将染了时疫的病人用过的衣物被褥,充作赈灾物资发往灾郡,引发大疫,再高价卖出他暗中囤积的药材;何年何月,构陷那位不肯同流合污的边将,罗织罪名,害得对方家破人亡……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赃款流向,有些甚至还有模糊的指印或他身边心腹的印记为证!字迹歪斜潦草,有些地方甚至被血糊成一片,但那笔画之间的狰狞与恨意,却扑面而来,如同无数冤魂挤在布帛上,用尽最后力气刻下的、血淋淋的控诉鬼符!
腥厉的血气,随着布帛的展开,猛地弥漫开来。
“看清楚了——!!!”
我提聚起丹田残存的所有内力,不顾经脉撕裂般的痛楚,将声音逼出喉咙。那声音早已嘶哑破裂,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砸在午门广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这就是你们金銮殿上那群衮衮诸公口中的‘殉国英雄’、‘忠勇公’陆啸天的真面目!云门三百二十七口,老弱妇孺,有何罪过?!就因不肯与他同流合污,不肯将祖师传下的济世良方变成他牟利害人的毒药,便遭灭门之祸!此等滔天冤屈,苍天可鉴,厚土可证!今日,我姜凌云,便替这三百二十七条亡魂,替天下所有被他所害之人,问一问这煌煌天日,问一问这朱红宫墙——公道,何在?!天理,何存——!!!”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