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尽刚刚从剧痛和麻木中积聚起的一丝微弱气力,猛地抬起如同灌铅般沉重的右手,没有去接那只石碗,而是用尽意志,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勉强挡开了他固执递到我唇边的手腕。
动作很轻,甚至没能让石碗晃动多少,但这已是我能做出的最激烈的拒绝。
“顾清风……”我喘着粗气,胸口因这微不足道的动作而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强撑着保持最后一丝清明,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停下……你的命……你的血……很珍贵。不要再……为我浪费了。”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扫过一旁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断绝的秦啸,他身下的那滩暗红还在缓慢扩大;扫过洞口方向沉默伫立、身影在微光中显得格外孤寂的叶知秋;最后,重新落回到顾清风那张年轻、苍白、写满了执拗、沾满泪痕与血污的脸上。
“留着你的命……留着你的医术……”我一字一顿,说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的腥气,“去救更多人。边关那些……等着金疮药的将士……受灾之地那些……被瘟疫折磨的百姓……他们,比我这具……早已千疮百孔、经脉尽废的……残破之躯……更需要你,更需要你活着的……价值。”
我看着他眼中那簇为了救我而不顾一切燃烧的火焰,如同被泼上了冰水,剧烈地晃动、闪烁,几乎要瞬间熄灭,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茫然与刺痛。
我狠下心肠,用尽最后的气力,说出了最终的决定,仿佛在斩断最后一丝牵连:
“你的战场,在医馆,在民间,在需要你妙手回春的……每一个地方……不在我这里。你的血……不该只为我一人的残生而流。”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
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眸子,瞬间被巨大的失落、不被理解的委屈以及深沉的痛楚淹没。
他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滚落下来,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早已干涸的血污,冲刷出两道狼狈而又心碎的痕迹。
他看着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辩解,想要坚持,想要呐喊出他的不甘与决心,但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他颓然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中。
而我自己,在说完这番话后,仿佛也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生命力。
强撑的意志如同溃堤般瓦解,眼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耳边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我再也无法支撑这具破败的身体,意识迅速被剥离,向着无尽的深渊坠落。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似乎感觉到,有一只颤抖的、冰凉的手,固执地、甚至带着几分笨拙的强硬,试图撬开我紧闭的牙关……还有那浓烈的、带着铁锈腥气和草药苦涩的液体,正一点点渡入我干涸的唇齿间……
……
洞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肆虐的风也偃旗息鼓,只有岩壁上积聚的雨水,偶尔滴落下来,砸在洞口的石头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如同计算着流逝的生命。
山洞里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沉默,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只剩下几人或粗重艰难、或微弱游丝般的呼吸声,交织着难以言说的痛楚、绝望,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无。
叶知秋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动作间带着掩饰不住的滞涩和痛楚。
他缓步走到我身边,停下脚步,低头凝视着已然昏迷的我,以及跪坐在我身旁、失魂落魄的顾清风。
他的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有关切,有历经生死搏杀后的疲惫,有大局暂定的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一种看透世情、洞悉一切的、深沉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难以言喻的孤寂。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蹲下身,向我伸出手。
他的手掌宽厚,指节分明,此刻却也被脏污的布条层层包裹,血迹斑斑。他摊开掌心,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掌心里,静静躺着那半块——同心玉。
原本应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此刻也蒙上了战火的痕迹,沾染了暗沉的血迹和难以拂去的尘土,光泽黯淡,边缘甚至有一道细微的磕痕,仿佛它也随着主人一同经历了那场惨烈的厮杀,耗尽了灵性与心力。
他的目光掠过昏迷的我和泪痕未干的顾清风,最后落在气息微弱的秦啸身上,停留片刻,复又收回。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异常清晰:
“能走吗?” 这句话,不知是在问谁,又或者,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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