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酷热难当。视频博主杨锋的车子在湘西蜿蜒的山路上颠簸了四个小时,才抵达那座被当地人称为“老尸村”的废弃村落入口。村口立着一块半倒的石碑,字迹已被苔藓和时间侵蚀殆尽。带路的陈老汉第三次停下脚步,布满皱纹的脸转向杨锋:“杨娃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那村子,晚上真不能进。”
杨锋调整了一下肩上的摄像机包,笑道:“陈伯,我就是拍点素材,探险解密类的视频现在可火了。什么‘地下埋了东西’,都是迷信。”
陈老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他摇摇头,不再劝阻,只指了指前方杂草丛生的小径:“太阳落山前一定出来。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别应声;不管看到什么,别碰它。”
杨锋点头应下,心里却不以为然。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做探险博主三年,去过无数所谓的“鬼屋”“凶地”,每次都是乘兴而去,失望而归——除了蛛网尘埃,什么超自然现象都没遇到过。这次湘西赶尸的传说,他查了资料,多半是古时走私者夜间运货时掩人耳目的把戏。他连标题都想好了:《揭秘湘西赶尸:一场延续百年的骗局?》。
下午三点的阳光本该炽烈,可一踏入村落范围,光线陡然黯淡下来。不是云遮日,而是一种莫名的压抑感,仿佛空气中悬浮着看不见的尘埃,将光线层层过滤。杨锋举起相机,开始录制。
眼前的景象确实破败得令人心悸。几十栋老木屋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像一群醉汉相互搀扶才勉强站立。屋顶的瓦片大半脱落,露出黑黢黢的窟窿,如同盲眼巨人空洞的眼窝。小径几乎被杂草吞没,那些草长得异常茂盛,足有半人高,叶片边缘锋利,划过皮肤会留下细微的红痕。
最诡异的是寂静。绝对的、厚重的寂静。没有鸟鸣,没有虫嘶,连风声都消失了。杨锋的脚步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被某种东西吸收。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镜头说话,声音干巴巴地弹回来,短促得不自然。
“各位老铁,看看这地方……”他的解说词卡在喉咙里。
路边出现了第一口棺材。
薄木板钉成的,做工粗糙,已经被风雨侵蚀成灰白色。它半截埋在土里,斜倚着一堵塌了半边的土墙。棺盖没有完全合拢,露出一道黑黢黢的缝隙。杨锋凑近,用手电筒往里照——空的,只有一些枯叶和泥土。
但他很快发现,这样的棺材不止一口。沿着村中唯一的主路,每隔十几步就有一口,有的完整,有的已经开裂,像被遗忘的种子散落在废墟中。他数到第七口时,心里那点科学主义的优越感开始动摇。这些棺材的摆放位置似乎有某种规律,并非随意弃置。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杨锋看了眼手表,才下午四点,可周围已经像日暮时分。他想起陈老汉的告诫,决定再拍几个镜头就离开。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地面开始渗出雾气。
那不是寻常的山雾。雾气是从泥土里、从石缝间、甚至从那些棺材底部一丝丝钻出来的,起初稀薄如纱,但蔓延速度快得惊人。不过十分钟,能见度已降至不足五米。手电筒的光柱在浓雾中变成浑浊的圆锥,勉强照亮前方一两步的距离。
气温骤降。杨锋打了个寒颤,呼出的气变成白雾。他决定立刻撤退。
“砰。”
一声清晰的木板爆裂声从雾中传来。杨锋僵住,手电筒迅速转向声音来源——是路边那口半埋的棺材。棺盖正在移动,不是被推开,而是像被内部某种力量缓缓顶起。腐朽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只手从缝隙中伸了出来。
那只手干枯如柴,皮肤紧贴着骨骼,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灰色。手指细长,指甲弯曲发黑。它抓住棺盖边缘,用力一推——
棺材盖子滑落在地。
杨锋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眼睁睁看着一具干尸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它身上裹着破败的深色布片,头部低垂,稀疏的灰白头发黏在头皮上。最恐怖的是,当它缓缓抬起头时,本该是眼窝的漆黑空洞里,闪烁着两点微弱的绿光,像深夜里饿狼的眼睛。
干尸的腰间挂着一枚铜铃,随着它的动作,发出“叮铃”一声轻响。
就是这声铃响,让杨锋从震惊中惊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转身就跑。
“砰!砰!砰!”
更多的爆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雾气翻涌,仿佛整座村庄都在苏醒。路边的棺材一口接一口打开,土堆松动,一只只干枯的手臂破土而出。绿光在浓雾中接连亮起,像夏夜坟地里的鬼火,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铃铛声开始有节奏地响起。
叮铃……叮铃……叮铃……
起初缓慢,像是试探。但随着杨锋的奔跑,铃声逐渐加快,越来越急促。他惊恐地发现,那些干尸的动作速度与铃铛的频率完全同步:铃声慢,它们步履蹒跚;铃声快,它们动作敏捷得可怕。
浓雾遮蔽了方向,杨锋像无头苍蝇般在迷宫般的废村里乱窜。他摔倒了两次,手掌被碎石划破,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身后的铃铛声更急了,绿光在雾中连成一片,越来越近。
慌不择路间,他冲到了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树干需三人合抱,枝叶却早已枯死,光秃秃的枝丫像绝望的手臂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杨锋背靠树干,喘着粗气,看着雾中浮现的身影。
十几个干尸从不同方向围拢过来。它们步调一致,腰间的铃铛随着动作发出整齐的响声。绿光眼睛齐刷刷锁定在杨锋身上。最前面的一具干尸抬起手臂,指向他,下颌骨开合,发出“咔哒”声,像在说话。
“明年……中元……铃再响……”
那声音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直接钻入脑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某种恶毒的诅咒。
恐惧达到顶峰时,杨锋脑中反而闪过一丝清明。他想起陈老汉含糊的提醒,想起那些棺材的排列,想起铃铛声控制着干尸的动作。如果铃铛是关键——
他猛地转身,抓住头顶一根碗口粗的枯枝,用尽全身力气向下猛拽。树枝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没断。干尸已经近在咫尺,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
杨锋一脚蹬在树干上,借着体重全力一压。
“咔嚓!”
树枝终于断裂,断口参差不齐,形成尖锐的木刺。他握紧这根临时武器,转身面对最先扑来的干尸。那东西张开双臂,指甲乌黑尖锐,绿光眼睛在雾中拖出残影。
没有时间犹豫。杨锋低吼一声,将断枝尖端狠狠捅向干尸胸口。
木刺没入干尸干瘪的胸膛,发出沉闷的破裂声,像戳穿了一个腐朽的陶罐。
刹那间,干尸的动作停止了。
眼中的绿光闪烁几下,熄灭了。
腰间的铜铃“啪”一声碎裂,变成几块暗绿色的铜片掉在地上。
紧接着,连锁反应发生了。周围所有干尸同时僵住,眼中的绿光一个接一个熄灭,铃铛碎裂声此起彼伏。它们像断了线的木偶,颓然倒地,化作一堆堆枯骨和破布。
雾气开始变淡。
杨锋瘫坐在地,手中的树枝掉落。他浑身颤抖,冷汗浸透衣衫,掌心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都比不上心脏狂跳带来的窒息感。天边露出一线微光——夜幕竟然开始褪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噩梦。
当晨光完全驱散最后一丝雾气,村落恢复了死寂。没有干尸,没有棺材,甚至没有他逃跑时踩倒的杂草。一切就像他刚来时那样,只是普通的、破败的荒村。
杨锋跌跌撞撞逃离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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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陈老汉和几个胆大村民的陪同下,杨锋重返老尸村。阳光下,村子平凡得令人失望。没有棺材,没有挖掘的痕迹,只有野草在风中摇曳。
“看吧,我就说是你自己吓自己。”一个年轻村民笑道。
杨锋没说话。他检查了摄像机,发现昨晚录制的所有文件都不见了,内存卡空空如也。但回到县城宾馆,他用数据恢复软件扫描内存卡,竟找到一个隐藏的音频文件,只有几mb大小,文件名是一串乱码。
插上耳机播放,密集的铃铛声瞬间涌出。
叮铃、叮铃、叮铃……
和昨晚听到的一模一样,节奏由缓到急,最后快到令人心悸。更诡异的是,这段音频无法复制,无法传输,只能在他这台电脑上播放。他曾试图录下来给别人听,但播放时除了电流杂音,什么都录不到。
那段音频成了他的秘密,也成了他的诅咒。
杨锋不再拍摄探险视频。他搬离了原来的城市,换掉所有联系方式,试图回归普通生活。但创伤已经刻下。他晚上必须开着灯才能入睡,任何类似铃铛的声音——门铃、风铃、甚至自行车铃——都会让他心跳加速,冷汗直流。
七月将近,中元节要到了。
最近几个晚上,杨锋开始重复同一个梦:白茫茫的雾,无边无际;远处传来铃铛声,起初微弱,渐渐清晰,越来越近……最后总在铃铛声几乎贴在耳边时惊醒,浑身湿透。
梦中没有干尸,没有村落,只有雾和铃声。
还有那句在脑海中反复回荡的低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明年中元铃再响……”
今天早晨,杨锋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眼中有微弱的绿光一闪而过。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已经消失,以为是幻觉。
但他没注意到,自己前天在旧货市场无意中买回来的那串风铃,此刻正静静挂在阳台。没有风,铜制的铃铛却轻轻晃动了一下。
发出微不可闻的“叮铃”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