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亚的雨季刚过,空气里弥漫着腐殖质与潮湿泥土的腥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植物学者张宇豪踩着没过脚踝的软泥,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发出“咕叽”的、令人不安的声响。他手里攥着一本边角卷起、纸页泛黄的旧笔记本,上面用潦草的钢笔字记录着一段辗转听来的传闻:“哑巴花,形如人耳,生于极阴秽处,夜发幽蓝光,触之不祥,闻者失声。”对于崇尚实证科学的他而言,这不过是又一个等待被理性剖析的民间怪谈。他不信邪,只信自己的眼睛和手术刀般的严谨。这次深入老林,就是为了一睹真容,或许还能写篇震动学界的论文。
向导老巴走在最前头,一把厚重砍刀利落地劈开垂挂如帘的深绿色藤蔓,刀刃与坚韧植物纤维摩擦,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嚓、嚓”声。他的儿子小岩,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眼神清亮却隐含不安的少年,紧紧跟在父亲身后,不时回头瞥一眼张宇豪,又迅速转回去,仿佛前方密林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召唤。老巴是这片被当地人称为“瘴气林”周边最有经验的向导,脸上沟壑般的皱纹里仿佛刻着无数条隐秘小径和不能言说的禁忌。进山前,他蹲在村口磨刀石边,对着犹豫的张宇豪只瓮声瓮气说了句:“林子里有些东西,科学管不着。”
第三天午后,林间的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树冠过滤得所剩无几,明明应该是白天,却昏沉如傍晚。空气死寂,连惯常的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有三人粗重的呼吸和脚踩在厚厚落叶上的沙沙声。一种迷失方向的不安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每个人的心头。
“阿爸,我们是不是……”小岩的声音带着迟疑,话未说完,他脚下被什么一绊,一个趔趄向前扑去。
“小心点!”老巴低喝,伸手扶住儿子。
绊倒小岩的是一块半埋在湿滑苔藓和**叶子下的石头。小岩嘟囔着,顺手扒开覆盖物,想看看是什么绊了自己。然而,当石头表面的苔藓被抹去,露出的东西让他的动作瞬间僵住。
那是一张雕刻在灰褐色石头上的脸。
不是神佛的宝相庄严,也不是野兽的狰狞,而是一张极度扭曲、充满痛苦的人脸。眼睛夸张地凸出,嘴巴大张成一个无声嘶吼的“o”形,每一道刻痕都深而拙朴,却传递出令人心悸的绝望。更诡异的是,这张脸并非孤立,顺着石头的棱角看去,隐约还能辨出其他几张同样痛苦的面容,它们挤在一起,仿佛正在承受某种永恒的酷刑。
小岩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缩回手。
老巴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拂过石面刻痕,指尖微微颤抖。“鬼指路……”他喃喃道,声音干涩,“顺着这种石头指的方向走……会走到不该去的地方。很久以前,这里是古战场,死过很多人,怨气重得很。”
张宇豪凑近观察,学者的本能压过了最初那一丝寒意。他注意到石头摆放的角度,以及周围几处被特意清理过的痕迹,似乎隐隐指向一个方向。“像是某种原始的路径标记,”他推了推眼镜,“虽然造型……比较特别。”
老巴猛地抬头,昏黄的眼珠盯着他:“张先生,这不是标记,是警告。听我的,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张宇豪看了看腕表,又望了望似乎无边无际的密林,摇了摇头:“我们已经深入这么远了,也许目标就在前面。只是些石头雕刻而已。”他坚持道,心里却有个声音在低语:仅仅是雕刻,能承载如此鲜活强烈的痛苦吗?
老巴沉默良久,望着儿子眼中未褪的惊惧和自己雇主脸上固执的好奇,最终沉重地叹了口气。“跟上,别乱看,别乱碰。”他不再看那“鬼指路”石,挥刀砍向石头所指方向的藤蔓荆棘,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砍伐声持续了约莫半小时,前方的植被似乎稀疏了一些。当老巴砍断最后一丛交织的粗大藤条时,眼前的景象让三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他们踏入了一片“干净”得诡异的区域。
这里树木稀疏,树干歪斜,树皮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像是被漂洗过。地上没有厚厚的落叶,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倒塌、碎裂的黑色石头,杂乱无章地堆积着,像是某个巨大建筑被暴力摧毁后的残骸。空气中那股潮湿的泥土腥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淡淡铁锈和腐朽味道的“空”的气味——真正的万籁俱寂,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显得突兀。
区域中央,是一个不大的水塘。水色漆黑如墨,粘稠,凝滞,水面光滑如镜,没有一丝涟漪,也映不出天空树影的轮廓,仿佛那不是水,而是一块沉厚的黑曜石。
张宇豪的目光却被水塘边缘的东西牢牢吸引住了。
在那里,几丛形态奇特的植物紧贴着黑色的水岸生长。肉质肥厚,颜色是一种缺乏生机的暗绿色,最引人注目的是它们的形状——极其近似于人耳的外廓,甚至有着清晰的耳轮、对耳轮和耳垂的轮廓,只是比例略大,在昏暗光线下,宛如从黑色泥泞中伸出的、静静聆听的苍白器官。
“哑巴花……”张宇豪低声自语,心跳莫名加速。他蹲下身,小心地戴上橡胶手套,拿出相机和取样工具。老巴在一旁警惕地环顾四周,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小岩则有些不安地挪动脚步,尽量离那黑色的水塘远一些。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林子上空最后一线天光也被吞噬。黑暗如潮水般淹没这片废墟。
然后,那“耳朵”亮了起来。
一点幽蓝色的光芒从最近那朵“哑巴花”的肉质瓣膜内部渗出,很快,第二点、第三点……所有“人耳”都开始散发光芒。那光并不明亮,是一种阴冷的、仿佛来自深海的蓝,一明,一暗,节奏缓慢而规律,像极了某种生物在沉沉呼吸。蓝光映照在近处黑色的石砾和漆黑的水面上,勾勒出更加诡谲扭曲的影子。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极其淡薄、却直钻脑髓的甜腥气。
张宇豪屏住呼吸,透过相机取景框观察这奇异的生物荧光现象。就在这时,小岩颤抖的声音响起:“阿爸……张先生……你们看……看水里……”
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
张宇豪和老巴同时转向那潭黑水。水面依然光滑如镜,此刻却清晰地映出了他们三人的身影。然而,在那倒影中,他们每个人的后背上,都清清楚楚地趴着一个模糊的、穿着古代破损盔甲的影子!那些盔甲样式古朴,沾满泥污,像是刚从地底爬出。更令人汗毛倒竖的是,每个盔甲影子的头部——那里本该是面孔的位置只是一团更深的黑暗——都凑在他们各自倒影的耳边,姿势亲密又诡异,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古老的秘密、无尽的怨恨,或是死亡的邀请。
张宇豪猛地回头!
背后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空气和幽蓝闪烁的怪花。再看向水面,那盔甲影子依然紧贴在倒影背上, whispering的姿态丝毫未变。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
他想喊老巴和小岩,提醒他们这诡异的倒影,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又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连气音都挤不出来。他惊恐地看向另外两人,只见老巴脸色铁青,嘴巴开合,同样无声;小岩徒劳地用手抓挠着自己的脖子,眼睛瞪得滚圆,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恐慌。
失声!三人同时失声!
紧接着,张宇豪感到自己脖子后面,传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凉气。不是林间穿堂风的那种流动,而是更凝聚、更刻意,仿佛有人——或者什么东西——就紧贴在他颈后,对着那块皮肤轻轻吹气。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冷汗浸透了内层的衣物。旁边的小岩也猛地一缩脖子,显然经历了同样的可怖触感。
老巴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糙的小陶罐,用匕首尖端挖出一团黏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药膏,涂抹在刀刃上。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拉过吓得发抖的小岩,用涂了药膏的匕首飞快地在他指尖划过,渗出的血珠在幽蓝光线下呈现出暗红色。接着是自己,最后是惊愕的张宇豪。
手指刺痛,但张宇豪此刻已顾不得这些。
老巴捏着他们三人带血的手指,将渗出的血液奋力朝着最近那几丛发光的“哑巴花”甩去!
血珠划过短暂的弧线,落在那些肉质“人耳”上。
“嗤——!”
一阵轻微的、仿佛滚烫烙铁接触湿肉的声音响起。被血溅到的花瓣,那幽蓝色的呼吸般的光芒骤然剧烈闪烁几下,随即像被掐灭的烛火般瞬间熄灭。不仅如此,花瓣本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灰败、发黑、蜷缩,表面冒出细小的、令人恶心的泡沫,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如同已经死了很久。
随着这几朵“哑巴花”的迅速枯萎腐烂,水塘里那紧贴在他们倒影背上的盔甲影子,也开始扭曲、变淡,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迹,丝丝缕缕地消散在漆黑的“镜面”中,直至彻底不见。
“咳咳……快!跑!什么都别拿!快跑出这里!”老巴嘶哑的声音猛然响起,虽然沙哑破碎,却无疑是天籁。禁声的魔咒随着花的枯萎解除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三人甚至来不及感到庆幸,立刻转身,丢弃了身上大部分沉重的装备,只抓着开山刀和水壶,凭借着模糊的方向感和纯粹的恐惧驱动,连滚带爬地冲向来的方向,冲向藤蔓荆棘组成的屏障,冲向可能有生机的森林深处。背后,那片被废墟和黑水塘占据的死寂区域,重新沉入黑暗,只有几簇新熄灭的怪花残留着腐烂的轮廓。
不知狂奔了多久,直到肺叶火烧火燎,双腿灌铅般沉重,眼前熟悉的茂密林木和嘈杂(此刻是如此亲切)的虫鸣重新出现,三人才敢停下来,瘫倒在地,大口喘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
回到简陋的边境旅馆,张宇豪的冒险热血早已冷却,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寒意。他小心翼翼地从密封袋中取出那片千辛万苦、几乎搭上性命才带回的“哑巴花”花瓣样本——它已不复林中幽蓝诡异的光彩,只是一小片黯淡的、肉质厚厚的暗绿色组织。他将其放在旅馆房间的木桌上,准备稍作记录。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半小时,当他从昏沉小憩中惊醒,再看那片花瓣时,却发现它正在发生变化。边缘开始卷曲、发黑,如同被火焰燎过,黑色迅速向中心蔓延,同时质地变得酥脆。张宇豪伸手想去碰触,指尖还未触及,整片花瓣便无声无息地化为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随即,连那粉末也在空气中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桌面上,只留下一丝难以消散的、若有若无的甜腥腐臭。
老巴在走廊尽头抽着旱烟,听完张宇豪带着颤音的叙述,沉默地吐出一口辛辣的烟雾。“那不是哑巴花,”他声音低沉,“老人们叫它‘偷声音的耳朵’。它们不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是从很久以前的死人堆里,从那些没喊完的冤屈、没散尽的怨气,和一种只在极阴之地生长的怪霉里,混在一起生出来的‘东西’。”
他用烟杆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它们偷活人的声音,偷活人的害怕,当养料。你越怕,越叫不出声,它们就越‘高兴’,越能引来看不见的‘东西’——那些死在战场上,找不到归宿的影子。我那药膏,是用几种刺激性的草药,加上人血和别的秽物调的,只能算烫了它一下,让它暂时松口……真正毁了那几朵,是因为它们吸了带咒的血。”他看了一眼张宇豪,眼神复杂,“那片地方,以后最好别再提,也别再想了。”
张宇豪试图用疲惫的大脑理解这一切,科学框架在如此直击心灵的诡异经历前摇摇欲坠。他检查相机,发现由于最后的狂奔和磕碰,大部分照片都模糊了,只有一张是小岩在发现“鬼指路”石头时,下意识拍下的。
照片里,那块刻着痛苦人脸的石头居于中央。张宇豪放大画面,仔细观察那张石雕的脸。忽然,他感到一阵恶寒——石头上那双凸出的、雕刻出来的眼睛,无论他从哪个角度看,其瞳孔的细微刻痕角度,都仿佛正正地、直勾勾地“看”着镜头,看着此刻正在看照片的他。那并非错觉,而是一种精心雕琢(或是天然形成?)造成的诡异视觉效果。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在照片背景的树林阴影处,当时谁也没注意到的地方,几根垂挂藤蔓和树干暗影的交错,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似蹲似站的“人形”轮廓,就在少年小岩的身后不远处,静静地“待”在那里。
张宇豪猛地合上电脑,心脏狂跳。他手指颤抖着,将这张照片彻底删除,清空了回收站。
然而,有些东西是删不掉的。
回到城市,回到充斥着各种声音的现代文明,张宇豪却发现自己患上了一种奇怪的恐惧症。他害怕绝对的安静,轻微的耳鸣都会让他紧张不安;他更害怕平静的水面——无论是浴室镜子上的水雾、平静的湖面,还是杯中静止的水,只要足够平滑反光,他都不敢细看,总担心在那倒影之中,会再次瞥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附着物。
夜深人静时,那片东南亚老林子的死寂、幽蓝的呼吸光芒、漆黑如镜的水面、背上无形的低语与寒气,以及照片中那双“注视”着他的石雕眼睛和阴影里的人形,总会不期然地闯入脑海。
科学未能给他解答,当地向导含糊的警告更像是揭开更深渊窥的一角。那“偷声音的耳朵”真的只在那片古战场废墟生长吗?老巴所谓的“带咒的血”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无人回答。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粘稠的疑惑,如同那林中的湿气,渗透进他的梦境与清醒之间的缝隙,再也无法剥离。
他知道,有些门一旦推开,就再也关不上了。有些声音被偷走,就再也找不回来。而那片老林子,以及它所藏匿的一切,将永远成为他理性世界边缘一片幽幽燃烧的、不可触及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