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的宫墙在夕阳下泛着枯槁的颜色,像一块用旧了的青铜。
宫里的人走路都踮着脚尖。自从十四年前那个叫“共和”的奇怪时期结束,老天子(厉王)死在了彘(zhì)地,新天子(宣王)从召公的家里被扶上王位,这朝廷的气氛,就变得有些……紧绷而亢奋。
宣王,姬静。他小时候亲眼见过父亲被“国人”赶出镐京的狼狈,也经历过寄人篱下、名义上为“太子”实则如履薄冰的“共和”岁月。那些记忆像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他上台时大概已经三十多岁,不算年轻了。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非要证明点什么、洗刷点什么、挽回点什么的狠劲儿。
于是,“中兴”成了他最响亮的年号,也成了悬在整个西周朝廷头上最沉重的一把尺子。
一、KPI驱动下的战争机器:四境烽烟
宣王的中兴,首先是一张密密麻麻的军事考勤表。
他像个极度焦虑的总经理,急于向天下(也向自己)证明:周王室还没老,还能打!那些在他父亲手里丢掉的威严和地盘,他要一拳一拳打回来。
北边,猃狁(xiǎn yǔn,即后来的匈奴先辈)闹得最凶,直接威胁镐京。打!大将尹吉甫带队,《诗经·小雅·六月》写得热血沸腾:“猃狁孔炽,我是用急。王子出征,以匡王国。” 打了几场胜仗,把猃狁撵回草原深处。这是中兴的第一笔漂亮业绩。
南边,荆楚那些“南蛮”又不老实了。打!元老召穆公(召公虎)挂帅,《诗经·大雅·江汉》记载:“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 一场“江汉之役”,据说打得淮夷部落纷纷臣服,重新纳贡。业绩表上又添一笔。
东边,徐国、淮夷的残余势力还在蹦跶。打!卿士南仲、大将皇父等人轮番出征。《诗经·大雅·常武》吹得震天响:“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hǎn)如虓(xiāo)虎。” 又是捷报频传。
西边?西边是大本营,但也不安宁。打!对西戎用兵,确保后院不起火。
一时间,周王的旌旗仿佛插遍了东南西北。史书夸他“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看上去,那个曾经威震四海的“赫赫宗周”,好像真的回来了。
朝廷上下,洋溢着一种久违的、略带虚浮的乐观。歌颂征战的诗篇一首接一首地谱出来,在宫廷宴飨上演奏。青铜器上铸刻着纪功的铭文,炫耀着王师的威武和天子的英明。
但只有极少数清醒的人,比如那位白发苍苍的召穆公,或许在深夜独坐时,会用颤抖的手指划过竹简上的军费开支和人口统计,心里默默算着一笔截然不同的账。
二、中兴的“暗账”:人口、财政与贵族疲态
仗打赢了,面子挣足了。可里子呢?
第一本暗账:人口与兵源的“枯水期”。
连年征战,死的可都是青壮年。他们是田里最好的劳动力,也是国家赋税和兵役的根基。《诗经》里那些“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哀叹,背后是多少家庭破碎、田园荒芜的实情?一场胜仗的捷报背后,可能是好几个村子失去了大部分男丁。
宣王后期做了一件很能说明问题的事——“料民于太原”。就是在大原地区进行人口普查(“料”就是统计)。为什么突然要“料民”?《国语·周语》里记载了大臣仲山甫的劝阻:“民不可料也!夫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少多……” 意思是,古代不靠强行统计也能知道人口大概,现在您这么搞,是因为心里没底了,想知道连年战争后,手里到底还剩多少可以征税、可以打仗的“人力资源”。
这举动本身,就暴露了盛世下的虚弱。征兵征到了需要精确摸底、生怕透支的地步。
第二本暗账:财政的“隐形窟窿”。
打仗就是打钱。武器装备、粮草运输、战士赏赐、功臣封赏……哪一样不是真金白银(或者等值的青铜、贝壳、布帛)。西周没有成熟的货币税收体系,主要靠诸侯的“贡”和王室直接领地的“赋”。连年战争,王室自己的积蓄恐怕早已见底,对诸侯的索求必然加重。
那些被要求加倍提供“师旅”(军队)和“刍茭(chú jiāo,草料粮秣)”的诸侯,心里能没怨言吗?表面恭顺,背后可能早已叫苦连天。王室的权威,在一次次加码的征调中,被悄悄磨损。
第三本暗账:贵族集团的“倦怠”与“离心”。
跟着宣王打仗立功的中小贵族,或许得到了升迁和赏赐。但那些传统的、根基深厚的大世族呢?他们可能厌倦了这种高强度的、KPI导向的军事生活。他们更愿意待在封地里经营自己的势力,享受世卿世禄的安稳,而不是一次次把家族子弟和私属武装送到边境去拼命。
战争红利分配不均,长期征伐带来的疲劳感,让王室与核心贵族集团之间的粘合剂,正在慢慢失效。宣王可以用王命强迫他们出征,却无法强迫他们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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