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千亩原野上的枯草挂着白霜,踩上去嘎吱作响。风从西北方的吕梁山缺口灌进来,像刀子一样,割着每一张麻木的脸。
这不是周王师该有的样子。
队列松散得像被羊啃过的篱笆。士兵们缩着脖子,把破旧的盾牌抵在身前,更多是为了挡风,而不是防箭。他们中的许多人,三个月前还在太原附近的田里收拾秋粮,或者在山里砍柴。一张盖着司徒(管土地赋役的官)大印的简牍,加上乡里啬夫(小吏)的吆喝和皮鞭,就把他们赶到了这离家几百里远的鬼地方。
队伍前面,几辆战车的轮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拉车的马喷着白气,显得无精打采。车上站着的主将,脸色比霜还白。他回头望了一眼稀稀拉拉的队伍,又看了看远处山塬上那些隐约晃动的、披着兽皮的身影——姜氏之戎。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
“粮车……还没到?”他哑着嗓子问身边的御者(车夫)。
御者摇摇头,眼神躲闪。
主将不再问了。他知道问也没用。从镐京出发时承诺的十日一运的粮秣,自从进入这山地,就再没按时到过。最后一批豆子和粟米,三天前就吃完了。士兵们皮囊里只剩些炒熟的、硬得像石子的粗粟,就着溪水往下咽。
就在这时,山塬上突然响起一片尖锐的呼哨声,像狼群发现猎物。
一、饥饿的军队:一场早已写在账本上的败仗
仗,其实在离开镐京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一半。
宣王晚年,朝廷上下都笼罩在一种奇怪的氛围里:天子要“武功”,要“中兴”的业绩,谁都不敢说个“不”字。但具体到出兵,又是另一番景象。
第一笔烂账:兵员“注水”。
宣王三十九年这次对姜氏之戎的“讨伐”,本质上是一次惩罚性示威。姜戎抢掠了边境几个邑落,按照周王室鼎盛时期的规矩,必须打回去,以儆效尤。可此时,王室直辖的“西六师”“成周八师”这些精锐,早已在连年征伐中损耗严重,骨架虽在,血肉已亏。很多贵族世家也厌倦了无休止的出兵,开始用各种理由推脱,或者只派出些老弱私属充数。
兵源不够怎么办?“料民于太原”的成果派上用场了。去年刚刚在太原地区(晋中盆地)搞完人口普查,册子上的丁壮数字是新鲜的。就从那里征发!于是,大量原本是农夫、猎户、甚至刑徒的人,被匆匆编入队伍,发根削尖的木棍(就算是矛了)和一面薄木盾,就跟着王师的旗帜开拔了。
这样的军队,打顺风仗、壮声势或许还行。真要面对来去如风、熟悉地形的戎狄骑兵,战斗意志和技能都堪忧。
第二笔死账:后勤“断链”。
这是最要命的一环。从镐京到千亩(约今山西介休南),直线距离不算特别远,但中间要穿越渭北平原、渡过黄河、进入吕梁山区。道路崎岖,车行艰难。
更关键的是,后勤系统已经瘫痪了。
西周的后勤,主要靠沿途诸侯和据点的“委积”(粮草储备)接力供应,以及征发民夫转运。连年战争,沿途的“委积”早就被掏空了一次又一次。诸侯和邑落们自己也苦不堪言,对中央的征调命令阳奉阴违,能拖就拖,能少给就少给。
征发民夫?老百姓也疲了。壮丁要么在战场上,要么在转运的路上累倒、逃亡。剩下的老弱妇孺,根本无法完成如此远距离、大批量的运输任务。
《诗经》里那些“我徂(cú)东山,慆(tāo)慆不归”(我去东山打仗,久久不能回家)的哀叹背后,是无数家庭破碎,也是社会生产链条的断裂。没有人种地、做工、运输,哪来的粮草和物资供应前线?
所以,当这支疲惫的军队深入敌境时,他们的后勤线就像一根被拉得太长、又多处磨损的麻绳,啪一声,在千亩这个地方,彻底断了。
二、贵族的算计:战场上的“理性撤退”
仗打起来,比预想的更糟。
姜戎根本不跟你摆开阵势对冲。他们仗着马快,分成小股,忽东忽西,放一阵冷箭,掠杀几个掉队的周兵,又呼哨着跑开。周军的战车在坑洼不平的塬地上笨拙地转向,徒耗马力。
更要命的是饥饿和恐慌开始蔓延。
当第一个士兵因为腿软跪倒在地,被戎人冲上来砍掉脑袋时,恐慌就像瘟疫一样炸开了。军官们(大多是贵族子弟)的呵斥甚至斩杀逃兵,都阻止不了溃散。
这时,战场上一个微妙而关键的心态出现了:贵族军官们的“自保”计算。
他们和那些征发来的农夫不同。他们是家族的未来,有封地、有财富、有地位。为了一场注定失败、甚至后勤都断了的“惩罚性远征”,把命丢在这荒山野岭,值吗?
“王师败绩”四个字的背后,可能不仅仅是士兵的溃逃,更是中上层指挥者的一种集体性放弃。与其死战到底,损失掉家族珍贵的战车和核心武装(这些是他们权力的根基),不如保存实力,有序(或无序)地撤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