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城外的秋露在辰时凝成了霜,白花花地覆在辕门的鹿角上,像给这肃杀的营盘裹了层糖衣。赵匡胤刚在校场练完护境棍法,枣木棍拄在地上,蒸腾的热气从他脖颈间冒出来,遇着冷冽的空气,瞬间凝成白雾。他正用布巾擦汗,就见传令兵捧着块鎏金牌箭,脸色煞白地往中军帐跑,甲胄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搅碎了清晨的宁静。
“晋王有令,全军将领即刻到中军帐议事!”传令兵的声音带着抖,像被风冻住的弦。
赵匡胤心里咯噔一下。自寿州城破后,柴荣的议事从未如此急促,连寻常的卯时聚将都免了。他把枣木棍递给亲兵,大步往中军帐赶,路过伙房时,看见灶上的粥正冒着热气,伙夫老周正往陶罐里装咸菜——昨日还说要给前线弟兄送些新腌的萝卜,此刻却举着勺子发愣,显然也听见了传令声。
中军帐里已站满了人,石守信、王审琦这些将领都皱着眉,案上的舆图还摊着,泗州、楚州的标记旁插着小红旗,那是计划明日要攻打的城池。柴荣背对着帐门,望着帐外飘落的枯叶,紫袍的下摆垂在地上,沾了些未扫的尘土。他手里捏着封密信,信纸边缘被捻得发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陛下……病重了。”柴荣的声音很轻,却像块巨石砸在帐内,石守信手里的佩刀“哐当”掉在地上,王审琦猛地抓住案角,指节泛青。
赵匡胤的心沉到了底。郭威登基不过三年,去年还在汴京外打猎射箭,怎么会突然病重?他想起临行前,陛下握着柴荣的手说“淮南就交给你了”,那语气里的托付,此刻听来竟像遗言。
“密信是今早卯时到的,”柴荣转过身,眼眶通红,却没掉泪,“说要我即刻回京,不得延误。”他指着舆图上的楚州,“淮南战事已近尾声,我意留韩令坤守寿州,李重进攻濠州,其余人……随我返京。”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摇曳的噼啪声。谁都知道,这一去,淮南的战事就得暂缓,那些牺牲在寿州城下的弟兄,那些刚被收复的城池,都可能再生变数。可没人敢说反对——那是陛下的急诏,是君,是父,容不得半点迟疑。
“晋王,”石守信弯腰捡起佩刀,声音沙哑,“末将愿留守,保证泗州、楚州年内必破!”
柴荣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赵匡胤身上:“匡胤,你随我走。”他顿了顿,从案上拿起枚虎符,“这是殿前司的兵符,你暂代殿前都虞候,回京后交予陛下。”
赵匡胤接过虎符,冰凉的铜器贴着掌心,竟比寒冬的铁甲更冷。他想起在寿州城头,柴荣笑着说“等平定淮南,就带你去汴京的酒楼喝最烈的酒”,那时的晋王眼里闪着光,像要把整个天下都装进心里。可此刻,那光芒黯淡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忧虑。
“粮草、军械都清点好了?”柴荣问军需官,语气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仿佛刚才那个红着眼的人不是他。
“回晋王,够全军半月之用,已装车待命。”
“传令下去,”柴荣走到案前,拿起朱笔在舆图上圈了圈,“韩令坤部留五千人守寿州,其余兵力收缩,不可再主动攻城。李重进部原地待命,待我回京后再听调遣。”他放下笔,目光扫过帐内诸将,“今日午时,拔营。”
散帐时,赵匡胤故意走在最后,见柴荣正往密信上浇酒,准备焚烧。火光里,他看见信尾的字迹:“恐不久于人世,望吾儿速归。”那是郭威的笔迹,遒劲有力,此刻却透着说不出的凄凉。
“匡胤,”柴荣把燃尽的纸灰用脚碾灭,“你说……我还能再见陛下一面吗?”
赵匡胤想起自己的老母亲,去年染了风寒,也是这样急着唤他回家。他拍了拍柴荣的肩膀:“会的。陛下还等着看晋王平定淮南的捷报呢。”
午时的鼓声响彻濠州城外军营,撤军的号角呜呜咽咽,像在哭。赵匡胤骑马走在柴荣身侧,看着士兵们扛着兵器往车上装,看着韩令坤带人在城外立碑,碑上刻着“周军到此,秋毫无犯”。有百姓捧着鸡蛋、咸菜往士兵手里塞,哭着问“晋王还会回来吗”,柴荣勒住马,大声说“会的,等陛下安康,我就回来给你们修水利”。
路过柳家庄时,苏慕白带着“淮上七子”候在路边,手里捧着坛新酿的米酒。“晋王,赵将军,”他把酒坛递过来,“这酒能暖身子,路上喝。”他望着柴荣,“陛下会好起来的,淮南的百姓等着晋王回来。”
柴荣接过酒坛,拍了拍苏慕白的肩膀,没说话。赵匡胤知道,他此刻心里装着的,一半是汴京的陛下,一半是淮南的百姓,这两样,都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傍晚时分,军队行至淮水渡口,夕阳把河水染成了金红,像匹铺开的锦缎。柴荣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濠州城,手里的酒坛空了,酒液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甲板上,洇出深色的痕。
“匡胤,”他忽然开口,“你说我是不是太急了?去年攻寿州,今年打濠州,若不是我催得紧,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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