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食肆记事 第195章 粥冷剑寒，内紧外松

瑶柱姜丝粥的暖意，终究敌不过秋夜渐深的寒凉。碗底残留的些许粥液，不多时便凝上了一层薄薄的膜。炭盆里的火光也黯淡下去，只余零星红点，在灰白余烬中明灭不定。

苏十三无声无息地隐入店堂更深处的阴影中，履行他守夜的职责。杜康与林泉也各自回房，但今夜，注定无人能安然入眠。苏晏晏独自坐在厨下，面前是那盏摇曳的油灯和已然冰冷的空碗，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萧玦信中的每一个字，以及赵霆那风尘仆仆却异常坚定的面容。

“隐匿自保，静观其变。”这八个字说来轻松，做起来却如履薄冰。李辅国的触手会以何种方式伸向厦门？是明察？还是暗访？“五味轩”树大招风，虽已极力低调，但过往与萧玦的关联，未必没有留下一丝半缕的痕迹。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夜色浓稠如墨，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长街空寂。这寂静之下，是否正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翌日，“五味轩”照常开张。

只是细心的老主顾或许能察觉到些许不同。跑堂的伙计笑容依旧热情，但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账房林泉先生拨弄算盘的间隙，会偶尔抬眼扫过店内每一个角落；就连后厨飘出的烟火气，似乎也比往日更添了一份沉静。

苏晏晏亲自站在柜台后，迎来送往，言笑晏晏，与平日并无二致。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半新的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显得清爽利落，又不失掌柜的稳重。她一边熟练地结算着酒菜钱，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每一个进出的客人。

是否有生面孔？是否有人看似用餐，实则目光游移，不断打量店内布局与人流？是否有人旁敲侧击，打听些不该打听的事情？

一切似乎如常。喧闹的食客，飘香的菜肴，叮当作响的杯盘。但在这份如常之下，一股内敛的警惕，如同水底暗流，在“五味轩”的每一个成员之间无声传递。

午后，短暂的闲暇。杜康提着一壶刚沏好的浓茶，走到后院，递给正在检查墙角柴堆的苏十三。

“看出什么了？”杜康压低声音问道。

苏十三接过茶壶，直接对嘴灌了一口，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院墙与邻舍屋顶的交接处。“暂时没有。但昨夜之后，这墙头、巷角，都显得格外扎眼。”他顿了顿，补充道，“后门门槛内侧，我撒了层极细的香灰。”

杜康点了点头。这是最朴素的法子，却能最有效地判断夜间是否有人潜入。

“晏丫头怎么样？”老人更关心这个。

“面上稳得住。”苏十三言简意赅，“心里提着劲。”

杜康叹了口气：“难为她了。这担子，本不该她一个女儿家来扛。”

“她扛得起。”苏十三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我们都在。”

前堂，苏晏晏正与一位相熟的布商娘子寒暄。那娘子夸赞今日的小菜格外爽口，苏晏晏笑着应承，说是新得了些上好的秋油调味。正说着，门口光线一暗，走进来两个男子。

走在前面的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白净，穿着藏青色缎面直裰，看似像个寻常商人，但眼神开阖间，偶有精光闪过。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健硕的随从，步履沉稳，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身负武艺。

两人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那随从目光如电，先将店内环境迅速扫视一遍，才替那主人拉开椅子。

苏晏晏心头微微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亲自拿着菜单迎了上去。

“二位客官面生得很，是头回来小店吧？想吃点什么？”她笑容得体，声音温和。

那主人抬眼看了看苏晏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笑道：“久闻‘五味轩’大名，今日特来尝尝。掌柜的有什么拿手好菜，尽管推荐便是。”

他的官话带着些许北地口音，但并不浓重。

苏晏晏心如电转，面上依旧从容，推荐了几道招牌菜，如“蟹粉狮子头”、“龙井虾仁”之类，又特意点了一道看似家常的“鸡丝蒿子秆”，并解释道：“这时节的蒿子秆最是鲜嫩，清口解腻。”

那主人似乎很满意，点头应允。

苏晏晏转身去后厨吩咐，背对那两人的瞬间，笑容微微收敛，眼神与正在柜台后的林泉短暂交汇。林泉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手指在算盘上无意识地拨动了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后厨里，杜康听闻苏晏晏的描述，切菜的手顿了顿。“北地口音……带的是练家子……”他沉吟道，“不像普通行商。”

“静观其变。”苏晏晏低声道，“菜色照常，分量足些，味道好些。是狐是虎，总要露出尾巴。”

菜肴很快上齐。那主人吃得颇为细致，对每道菜都细细品味，偶尔与随从低声交谈两句。随从则吃得很快，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警惕的姿态。

一顿饭下来，两人并未有任何出格的言行，结账时也爽快，那主人甚至还夸赞了几句菜品精致，环境雅致。

送走这两人，苏晏晏并未放松。她回到柜台，林泉已将那两人用过的碗筷杯盏单独收起。

“如何？”苏晏晏问。

林泉拿起那人用过的酒杯，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杯沿，又轻轻嗅了嗅。“手上无明显劳碌痕迹，虎口也无厚茧，不像常使兵器之人。但坐姿沉稳，气息绵长，绝非普通商贾。那随从，步履落地极轻，是个外家功夫的好手。”

苏晏晏沉吟片刻，道：“让十三叔留意，看他们离开后往哪个方向去，是否在附近逗留。”

苏十三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返回，摇了摇头：“直接出城了，并未在城内停留。”

是过路的强龙？还是……先来探路的鬼？

这一日，再无异状。但“五味轩”内的空气，却仿佛被那两位不速之客无形地绷紧了些。

夜幕再次降临。打烊后，四人聚在后院。

“是探子的可能性很大。”林泉分析道，“举止虽谨慎，但那份刻意打量环境的姿态，瞒不过行家。”

杜康捋着胡须：“若是探子，吃了饭就走，说明暂时还未抓到把柄。但也说明，我们确实已在某些人的视线之内了。”

苏十三言简意赅：“加强戒备。后巷我布了铃线。”

苏晏晏听着众人的话，目光落在昨夜熬粥的那个小泥炉上。炉火已熄，只剩冰冷。

她缓缓开口，声音在清冷的夜风中格外清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已经来了，慌也无用。从明日起，一切照旧，但内里需更加谨慎。后厨采买，由十三叔暗中跟随确认安全；前堂迎来送往，林先生多费心留意言辞；杜老，后院的杂物间，可否布置一二，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安排条理清晰，考虑周详。杜康三人皆无异议。

“至于我，”苏晏晏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若真有人上门查问，自有我来应对。”

她不能退，也无处可退。“五味轩”是她的根基，也是他们四人，乃至远方萧玦的一份希望。暗夜明灯，岂能因风疾而自熄？

这一夜，粥香已散，剑影未现，但寒意更甚。内紧外松的“五味轩”，如同一张悄然拉满的弓，静待着那不知会从何方射来的冷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