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诊所的白炽灯发出稳定而低沉的嗡鸣,光线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有些失真。列昂尼德·罗斯托夫的问题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开了暂时的平静,直指风暴的中心,伊莲娜的死亡和建筑师对安娜的执念。
宋博士感到喉咙发紧。她看了一眼病床上依旧昏迷的安娜,女孩冰蓝色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脆弱的阴影。讲述伊莲娜的疯狂和死亡,无异于在安娜未愈合的伤口上撒盐,即便她此刻听不见。但列昂尼德那双看似平静却暗藏风暴的眼睛,以及他背后可能掌握的资源,让他们别无选择。
“牧羊犬”抱臂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下颌线绷紧,显然也对这种被迫的“坦白”感到不适,但他用眼神示意宋博士:说,但要有选择地说。
夜枭则冷笑一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怎么?十年不闻不问,现在想起来关心侄女的死活了?是想确认遗产,还是怕她知道太多?”她的敌意毫不掩饰,像一层坚冰,隔在她与这位突然出现的“叔叔”之间。
列昂尼德对夜枭的讽刺置若罔闻,他的目光始终锁在宋博士身上,手指在笔记本的皮革封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等待着。那敲击声不大,却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宋博士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她没有从进入圣所开始,而是直接从伊莲娜入手。她描述了那个被单独囚禁在特殊病房里的、时而清醒时而疯狂的年轻女人,她如何用破碎的词语警告他们,如何提及“钥匙”和“锁眼”,如何恐惧“圣父”的降临,以及她最终在极度的精神崩溃中,试图冲破束缚并导致自身生命体征急速衰竭的过程。她省略了伊莲娜可能感知到林枫特殊性的细节,也模糊了伊莲娜死亡的具体触发因素,只强调是圣所长期非人对待的必然结果。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宋博士的语言尽量保持客观、冷静,像在汇报一份临床病例。但当她提到伊莲娜临终前望向虚空、仿佛看到某种极致恐怖之物而发出的最后一声尖叫时,她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场景,至今仍是她的梦魇。
列昂尼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听到伊莲娜的惨状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扎刺。他放在笔记本上的手指停了下来,微微蜷缩。但他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悲伤,那种克制反而显得更加沉重。
当宋博士讲完伊莲娜的部分,列昂尼德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她……一直是个敏感的孩子,能感觉到别人感觉不到的东西。”这话像是一句叹息,又像是一种隐晦的确认。他没有追问伊莲娜死亡的细节,而是将话题转向了安娜:“那么,建筑师呢?他对安娜做了什么?”
宋博士继续描述建筑师对安娜那种近乎偏执的“呵护”和“研究”,他称安娜为“完美的相容体”,是“圣父计划”不可或缺的“基石”。她提到了那些精密的监测仪器,那些成分不明的维持药物,以及建筑师在提及安娜价值时眼中闪烁的、近乎宗教狂热的光芒。她特别强调了建筑师对安娜身体状况的极端关注,远超一般的实验体对待。
“他需要她活着,但更像是在‘保养’一件至关重要的仪器,或者……在等待某个特定的‘时机’。”宋博士最后总结道,这是她和林枫早就得出的推论。
列昂尼德听完,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睛,用手指用力按压着鼻梁,脸上露出一种深切的疲惫和……某种了然于心的痛苦。他低声喃喃,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亡灵:“果然……他们还是走上了这条路……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他们疯狂计划的零件……”
他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安娜,这一次,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愧疚,还有一种决绝的愤怒。“‘相容体’……哼,他们倒是会找借口。”他的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安娜和伊莲娜的特殊性,源于她们天生异常活跃的镜像神经元系统和独特的神经递质平衡,这使她们对特定的外部刺激,如精确频率的声波、特定模式的微光会产生远超常人的生理和心理共鸣。这本来可以用于治疗某些神经系统疾病,但他们……”他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他的解释,为“相容体”提供了一个基于现实神经科学的、看似合理的框架,祛除了一丝超自然的味道,却更添了几分被滥用的残酷。
“你们逃出来时,有没有带走圣所里的任何东西?资料?样本?或者……伊莲娜有没有交给你们什么?”列昂尼德突然问道,目光锐利地扫过三人。
宋博士心中一动,想到了那个鹰头标记的铁盒,那是夜枭用命换来的东西,也是钟表匠点名要的。但她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阶段透露。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牧羊犬”开口了,他替宋博士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只顾着逃命,能带走活人已经是侥幸。”他语气平淡,听不出真假。
列昂尼德深深地看了“牧羊犬”一眼,没有追问,似乎并不完全相信,但也没有戳破。他转换了问题:“那个叫钟表匠的人,他为什么帮你们?他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更加敏感。宋博士简要说了钟表匠通过“樵夫”与他们接触,提供临时庇护和医疗,但需要信息作为交换,并提出了“诱饵计划”。她隐去了鹰头盒子的细节和“牧羊人”的通话。
“钟表匠……”列昂尼德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得幽深难测,“一个躲在阴影里的老狐狸。他从来不做亏本生意。他看中的,恐怕不仅仅是信息,更是你们本身,尤其是安娜的价值。”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或许,还有我。”
这话让地下室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列昂尼德似乎认为,钟表匠救下宋博士一行人,也可能是为了引出他这条一直潜藏的大鱼。
询问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列昂尼德问得极其详细,包括圣所的内部结构、守卫分布、建筑师的言行习惯、他们逃亡的路线等等。宋博士和“牧羊犬”谨慎地回答,夜枭则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偶尔用一两句尖刻的评论表达不信任。
终于,列昂尼德合上了笔记本,似乎暂时满意了。他站起身,走到药品柜前,又取出一些维生素和电解质补充剂递给宋博士。“给她用上。我们还需要在这里待一两天,等她情况更稳定些。”
他走到楼梯口,对上面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山鹰”拿着一些简单的食物和水分发下来。食物是冰冷的压缩干粮和罐头肉,但足以补充体力。
众人默默地吃着东西,气氛压抑。信任的壁垒依然高筑。
吃完后,列昂尼德对“山鹰”说:“安排好警戒,你们轮流休息。明天天亮前,保持最高戒备。”
“明白。”“山鹰”点头,转身走上楼梯。
列昂尼德又看向宋博士三人:“你们也休息吧。这里相对安全。”他说完,自己则走到书桌旁,重新打开笔记本,拿起笔,借着灯光开始快速书写着什么,仿佛在紧急地分析刚获得的信息。
宋博士和衣靠在安娜病床边的椅子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却无法真正入睡。她看着列昂尼德伏案工作的背影,那个背影承载着太多的谜团,十年的寻找、家族的悲剧、对“圣殿”技术的深入了解……他到底是复仇者,还是另一个心怀叵测的棋手?
夜枭选择了一个远离所有人的角落,抱膝坐下,闭目养神,但她的耳朵始终竖着。“牧羊犬”则坚持守在楼梯口附近,保持警戒。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正在书写的列昂尼德突然停下笔,抬起头,侧耳倾听,眉头微微皱起。几乎同时,“牧羊犬”也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体绷紧。
地下室里,除了灯丝的嗡鸣和安娜的呼吸声,似乎多了一种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震动声?像是从很远的地底传来,又像是某种重型机械低沉的运转。
声音持续了几秒钟,又消失了。
列昂尼德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他看向“牧羊犬”,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警惕。
“牧羊犬”压低声音,问出了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这声音……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