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昂尼德·罗斯托夫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破败石屋凝滞的空气里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十年。找到你了。叔叔。这几个简单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却重若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宋博士抱着安娜,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她看着眼前这个自称列昂尼德的男人,他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深陷眼窝周围的疲惫青黑,洗得发白的旧式西装熨烫平整,但肘部已磨出细微的光泽。他整个人像一件被时光精心保养却难掩内部朽坏的古董,散发着一种混合着旧日优雅和深切倦怠的矛盾气息。他的眼神,在最初看到安娜时爆发的复杂情绪后,迅速收敛,恢复了那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但深处却藏着某种锐利如钩的东西,紧紧攫住昏迷的安娜,仿佛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已残破不堪的传家宝。
“山鹰”和他的队员无声地退到屋外,关上了木门,将空间留给屋内的人,但那种被严密监控的压迫感并未消失。
夜枭靠在门边的阴影里,双手抱胸,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在列昂尼德和宋博士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怀疑。“牧羊犬”则站在稍远些的壁炉旁,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困兽,虽然武器被缴,但那股历经生死磨砺出的杀气依旧凛冽。他对“叔叔”这个词显然没有任何温情脉脉的联想。
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是屋内唯一活跃的声音。
“她需要立刻接受专业治疗。”宋博士打破沉默,声音因紧张和疲惫而沙哑。安娜微弱的呼吸拂过她的脖颈,像冰冷的丝线,缠绕着她的理智。无论这个男人是谁,安娜的生命是第一位的。
列昂尼德的目光终于从安娜脸上移开,看向宋博士,那目光带着一种评估的意味,像是在衡量她的价值和可信度。“我知道。”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长期吸烟留下的磨损感,“跟我来。”
他没有多余的话,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负。他走向屋内一扇不起眼的、挂着旧毡毯的木门,推开后,后面竟是一段向下的石阶,通往一个明显是后来挖掘加固出的地下室。
地下室比上面温暖干燥许多,空气里弥漫着消毒药水和陈旧书籍的味道。一盏功率不高的白炽灯照亮了空间,里面摆放着几张简易的病床,一些基础的医疗监测设备,甚至还有一个备用的氧气瓶和一台小型发电机。这里俨然一个简陋但功能齐全的地下诊所。
“把她放在这里。”列昂尼德指着一张铺着干净白床单的病床。
宋博士犹豫了一瞬,看向“牧羊犬”和夜枭。“牧羊犬”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眼神示意她照做,同时身体调整到一个更能应对突发状况的角度。夜枭则冷冷地盯着列昂尼德的每一个动作。
宋博士将安娜小心地安置在床上,立刻检查设备。让她稍感安心的是,这些设备虽然老旧,但维护得很好,可以使用。她熟练地给安娜接上心电监护,测量血压和体温,同时快速检查她腿上的伤口。情况比之前更加糟糕,感染虽有药物抑制,但远未控制,持续的奔波和低温让她的生命体征极其微弱。
“有更强的广谱抗生素和营养神经的药物吗?”宋博士头也不抬地问,语气专业而急促。
列昂尼德走到一个上锁的药品柜前,用钥匙打开,里面整齐地分类摆放着各种药品,其中不少是市面上难以搞到的处方药。他取出几支针剂和一瓶输液袋,递给宋博士。“这些应该能用。静脉滴注,速度要慢。”
他的准备充分得令人心惊。宋博士接过药品,没有立刻使用,而是仔细检查了包装和说明,确认无误后才开始配置。在整个过程中,列昂尼德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干涉,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却像摄像机一样记录着宋博士的每一个专业动作。
“牧羊犬”突然开口,声音冷硬,打破了医疗操作带来的短暂平静:“罗斯托夫先生?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出现?”问题直指核心,没有任何寒暄。
列昂尼德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十年前,一场‘意外’的大火,烧毁了我们在郊外的研究所,也带走了我的哥哥嫂嫂——安娜的父母。”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意外”两个字,却带着冰冷的引号,“我当时在国外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躲过一劫。回来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安娜和伊莲娜,下落不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昏迷的安娜,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痛楚。“我找了很多年,线索一次次中断,就像有人故意抹去了一切痕迹。直到最近,某些……沉寂已久的渠道,才开始重新流动起关于‘罗斯托夫’这个名字的信息。”他看向“牧羊犬”和夜枭,意有所指,“尤其是,当‘圣殿’的活动再次变得频繁,当‘钥匙’和‘锁眼’的传闻在特定圈子里扩散时。”
他的话,像一块块拼图,勉强解释了为何此时出现,但也引出了更多疑问。他口中的“渠道”是什么?他和钟表匠是否有联系?他到底知道多少关于“圣殿”和“基石计划”的内幕?
夜枭嗤笑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刺耳:“说得真轻松。一场大火,两个顶尖科学家殒命,留下两个拥有特殊‘天赋’的女儿失踪十年,而你,恰好不在场?现在又像救世主一样出现?”她的怀疑毫不掩饰。
列昂尼德对于夜枭的尖锐质疑并未动怒,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难测:“信不信由你。我活着,本身对某些人来说,就是一根刺。我能找到这里,不代表别人不能。”他话锋一转,看向宋博士正在给安娜注射的针剂,“当务之急,是保住她的命。她比你们想象的更重要,也更脆弱。”
这时,心电监护仪上,安娜的心率突然出现了一个短暂的、不规则的波动,虽然很快恢复,但让宋博士的心猛地一紧。
“她的神经系统非常不稳定,”宋博士沉声道,眉头紧锁,“不仅仅是外伤和感染,她似乎长期处于某种……巨大的精神压力或药物影响下。”她想起了伊莲娜的疯狂和建筑师的偏执。
列昂尼德走到床边,低头凝视着安娜苍白的面容,伸出手,似乎想触摸她的脸颊,但手指在即将接触时又停住了,缓缓收回。“伊莲娜……她怎么样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宋博士和“牧羊犬”交换了一个眼神。夜枭则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她死了。”宋博士如实相告,声音低沉,“在圣所,死于……疯狂和绝望。”
列昂尼德闭上了眼睛,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丝悲恸已被一种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东西所取代。“果然如此……”他喃喃自语,“那个项目……它最终会吞噬所有靠近它的人。”
他转向宋博士,眼神变得异常锐利:“你们逃出来,带走了她,等于同时捅了圣殿和IbEo这两个马蜂窝。现在,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搜寻你们。这里,”他指了指周围,“暂时安全,但绝非久留之地。”
“你的计划是什么?”“牧羊犬”追问,他需要知道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等。”列昂尼德的回答出人意料地简洁,“等她的情况稳定一些。等外面的风声稍微平息。同时,我们需要了解更多信息。”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三人,“关于你们在圣所的所见所闻,关于建筑师的最新动向,关于……钟表匠到底想干什么。”
他走到一张旧书桌前,桌上放着一台老式的、需要拨号的黑胶电话机和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我需要知道一切细节,才能判断带你们去哪里,以及……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早已习惯了发号施令。这种姿态让“牧羊犬”和夜枭都微微蹙眉。
宋博士给安娜挂上输液瓶,调整好滴速,直起身,迎向列昂尼德的目光:“在告诉你任何事之前,我需要确保林枫的安全。他在哪里?”这是她最深的牵挂。
列昂尼德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钟表匠带走了他,去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我的人暂时……无法定位。”看到宋博士瞬间变白的脸色,他补充道,“但以钟表匠的行事风格,他既然费心带走一个重伤员,必然有其价值。短期内,林枫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这话并不能带来多少安慰。钟表匠的“价值”论,听起来和建筑师一样冷酷。
地下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和安娜微弱的呼吸声。信任的建立远比墙壁坚固,猜疑和警惕如同地下室的阴影,浓郁不散。他们暂时获得了喘息之机,但同时也踏入了一个由这位神秘“叔叔”编织的、同样充满未知的囚笼。
列昂尼德拿起那个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和一些复杂的手绘图表。他抬头,目光再次变得深沉而具有压迫感:
“现在,让我们从头开始。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卷入这一切的。不要遗漏任何细节,尤其是……关于伊莲娜临死前说过的话,以及建筑师对安娜表现出来的……那种异乎寻常的执着。”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笔记本的皮革封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很重要,关系到我们所有人……能否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