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废弃的护林站。风声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偶尔夹杂着几声不知名夜枭的啼叫,更添几分荒凉与诡异。最大的那间木屋里,一盏依靠全地形车蓄电池供电的露营灯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却让每个人的脸都笼罩在摇曳的阴影里,显得心事重重。
安娜被安置在铺着干净睡袋的破木床上,依旧昏迷,但呼吸在用了雇佣兵提供的、效果更强的抗生素和营养剂后,似乎平稳了一些,脸上也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宋博士守在床边,寸步不离,手指始终搭在安娜的腕脉上,感受着那微弱但持续的跳动,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和锚点。
夜枭靠坐在对面的墙根下,闭着眼,像是假寐,但宋博士能感觉到,她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紧绷状态,耳朵敏锐地捕捉着屋外的任何一丝声响。她的侧脸在阴影中显得冷硬,那道新鲜的疤痕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牧羊犬”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背靠着墙壁,他已经从电击的麻痹中恢复了大半,但脸色依旧难看,眼神像两簇幽暗的火苗,死死地盯着门外缝隙中偶尔晃动的、负责看守的雇佣兵的身影。他的枪被收缴了,但宋博士毫不怀疑,一旦有机会,这个沉默的男人会爆发出致命的攻击。
屋外,以“山鹰”为首的雇佣兵们并没有放松警惕。两人一组,轮流在空地周围巡逻警戒,另外两人在车内休息。他们的动作干练有序,沉默寡言,显示出极高的专业素养。这种纪律性,反而比张扬的暴力更让人不安。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每一分钟都像是煎熬。
“山鹰”中间进来过一次,查看了一下安娜的情况,留下一些食物和水。他没有多话,只是用那种锐利的、仿佛能称量出每个人价值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屋内,然后便退了出去。他的存在,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说的‘叔叔’……你怎么看?”宋博士终于忍不住,用极低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目光看向夜枭。这是目前最让她困惑和不安的一点。安娜和伊莲娜竟然还有亲属在世?而且似乎有能力雇佣这样一支精锐的队伍?这完全颠覆了她们作为“实验体”的孤立无援的形象。
夜枭缓缓睁开眼睛,瞳孔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光,像猫科动物一样。“罗斯托夫家族……在‘基石’项目初期,是重要的资助方和参与者之一。”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揭露尘封往事的冰冷,“伊莲娜和安娜的父母,是顶尖的神经科学家。项目转向后,他们死于一场‘意外’。”她刻意加重了“意外”两个字,语气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宋博士心中巨震。她一直以为安娜和伊莲娜是圣殿从某个地方“收集”来的孤儿,没想到她们的身世如此复杂!父母是项目元老,死于非命……这背后隐藏的阴谋,恐怕比想象的更深。
“所以,这个‘叔叔’,可能是家族中幸存的人?他想找回安娜,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家族遗产?”宋博士推测道,感觉一张更庞大的网正在眼前展开。
“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夜枭的眼神晦暗不明,“家族内部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有人支持项目,有人反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叔叔’,是哪种人,很难说。也许,他只是另一个想把‘钥匙’攥在自己手里的野心家。”
“钥匙……”宋博士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心情更加沉重。如果安娜的亲属也视她为工具,那她的处境岂不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一直沉默的“牧羊犬”突然开口,声音低沉:“钟表匠知道这个‘叔叔’的存在吗?”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夜枭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我不确定。也许知道,也许……这正是他布局中的一环。把我们,连同安娜,作为‘礼物’或者‘筹码’,送到某个他无法直接接触的人面前。”
这个猜测让宋博士不寒而栗。如果连血脉亲情都是钟表匠算计中的棋子,那这个老人的城府和冷酷,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我们不能就这么被他带走。”宋博士握紧了安娜冰凉的手,语气坚决,“必须想办法脱身。”
“怎么脱身?”夜枭嗤笑一声,带着现实的残酷,“外面五个人,装备精良,地形开阔。我们三个,一个重伤员,一个孩子,弹尽粮绝。硬闯是送死。”
“那就等机会。”“牧羊犬”接口道,眼神锐利,“路上,或者到了地方,总会有松懈的时候。保持警惕,做好准备。”
他的话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更多的是前途未卜的沉重。机会在哪里?那个所谓的“地方”又是什么龙潭虎穴?
就在这时,床上的安娜突然发出了一声比之前更清晰的呻吟,眉头紧紧蹙起,仿佛在抵抗巨大的痛苦。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抓住了宋博士的衣角。
“安娜?”宋博士立刻俯下身,轻声呼唤。
安娜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冰蓝色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瞳孔涣散,没有焦点,但似乎对光线有了一丝反应。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个极其微弱的音节:
“……冷……黑……有……有鸟在叫……”
她的意识似乎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呓语模糊不清,但“鸟在叫”这个词,让宋博士和夜枭同时心中一动。屋外,确实有夜枭的啼鸣。
“不怕,安娜,没事了。”宋博士柔声安慰,轻轻拍着她的背。
安娜的目光茫然地移动着,最终定格在宋博士脸上,涣散的瞳孔似乎凝聚了一瞬,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依赖的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困倦淹没,眼睛缓缓闭上,再次陷入昏睡。
这一次,她的呼吸似乎比之前更平稳了一些。
这个细微的变化,让宋博士心中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安娜正在一点点恢复,这是好事。但恢复之后,她将要面对的,可能是另一个更加复杂的囚笼。
后半夜,相安无事。雇佣兵按时换岗,纪律严明。“山鹰”没有再出现。但那种被严密监控的感觉,无处不在。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压低的话语声。屋内的三人瞬间惊醒,屏息凝神。
木门被轻轻推开,“山鹰”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显得有些凝重。
“准备出发。”他言简意赅地命令道,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安娜身上,“她的状况能移动吗?”
宋博士检查了一下安娜的脉搏和体温,点了点头:“可以,但必须平稳。”
“山鹰”没再多说,转身出去安排。
天色微明,晨雾弥漫在林间。三辆全地形车已经发动,发出低沉的轰鸣。宋博士抱着安娜坐上了中间一辆车的后座,夜枭和“牧羊犬”被分开安排在另外两辆车上,显然是为了防止他们串通。雇佣兵们动作迅速,沉默地将他们押上车。
车队驶离废弃的护林站,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下行驶。雾气很大,能见度很低,车速不快。宋博士紧紧抱着安娜,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树影,心中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忐忑。
大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雾气渐渐散去,车队驶上了一条相对平整的碎石路。又过了半小时左右,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十分偏僻的山谷村落,只有十几户人家,炊烟袅袅,显得宁静而落后。
车队没有进入村庄,而是在村外一栋孤零零的、带有围墙的旧石屋前停了下来。石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但门窗完好,烟囱里冒着淡淡的青烟,似乎有人居住。
“山鹰”率先下车,对一名队员示意了一下。那名队员上前,有节奏地敲了敲木门。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朴素、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探出头来,看到门外的“山鹰”和车队,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只是默默地将门完全打开,侧身让开。
“山鹰”回头,对车内的宋博士说道:“带她进去。有人要见她。”
宋博士的心猛地一紧。要见安娜的人……就在这里?是这个憔悴的农妇?还是……
她抱紧安娜,深吸一口气,在两名雇佣兵的“护送”下,走下了车。夜枭和“牧羊犬”也被带下车,站在车旁,警惕地注视着石屋。
宋博士迈步走进石屋。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烟火的味道。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坐在壁炉前的一张旧摇椅上,似乎在看着跳动的火焰。
听到脚步声,那个身影缓缓地、有些吃力地转过了摇椅。
宋博士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一个年纪大约六十岁上下、头发花白、面容清癯但带着深深倦容的男人。他的眼神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空洞,但当他看到宋博士怀中的安娜时,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难以抑制的悲伤,有深切的愧疚,还有一丝……仿佛看到救命稻草般的、微弱的光芒。
他颤抖着嘴唇,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缓缓开口:
“十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安娜。”
他顿了顿,目光艰难地从安娜脸上移开,看向宋博士,眼神中充满了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我是她的叔叔,列昂尼德·罗斯托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