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的流速渐渐平缓,两岸的山势不再那么陡峭,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灌木和逐渐开阔的滩涂。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将皮筏子上三人的狼狈映照得无所遁形。林枫在冰冷的河水和伤痛的交替折磨下,意识始终在半昏迷的边缘沉浮,偶尔因皮筏子的颠簸而发出痛苦的闷哼。安娜依旧沉睡,脸色苍白得像透明瓷器,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宋博士,像一尊被汗水、河水和疲惫浸透的石像,机械地划着桨,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着两岸。
根据“樵夫”的地图,废弃的伐木码头应该不远了。那是通往相对安全地带的中转站,也是未知风险的新起点。
终于,在前方河道的一个大转弯后,一个破败的木制码头出现在视野里。码头很小,栈桥大半已经坍塌,浸在水里,只剩下几根腐朽的木桩和一小段勉强能停靠的平台。岸边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散落着几个锈迹斑斑的铁皮屋和一堆堆腐烂的木材。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和木头腐烂的霉味。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和水浪拍打岸边的轻响。
没有追兵的迹象,也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死寂,反而让人更加不安。
宋博士没有立刻靠岸,而是让皮筏子在河心漂了一会儿,仔细观察。她注意到码头下游不远处,靠近树林边缘的地方,有一条几乎被野草淹没的土路痕迹,蜿蜒通向山里。那应该就是“樵夫”说的出路。
确认暂时安全后,她才小心地将皮筏子划向那截残存的栈桥。靠岸时,漏气的皮筏子几乎沉没,冰冷的河水漫了上来。宋博士咬紧牙关,先将安娜抱上相对稳固的平台,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且意识模糊的林枫拖拽上岸。这一番折腾几乎耗尽了她的最后一丝力气,她瘫坐在潮湿的木板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鬓角滴落。
短暂的休息后,她强迫自己站起来。时间不等人。她先检查安娜的状况,女孩的体温依旧低得吓人,但脉搏似乎比之前稳定一丝, “樵夫”的药效还在顽强支撑。接着,她查看林枫的腿伤。绷带早已被泥水浸透,解开后,伤口周围肿胀发亮,边缘泛着不祥的青黑色,感染明显加重了,散发出淡淡的腐臭味。林枫在昏迷中因疼痛而蹙紧眉头。
必须尽快处理伤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这里没有任何医疗条件。
宋博士翻出“樵夫”给的油布包,里面除了地图和压缩食物,果然有一小瓶止血粉和几片用油纸包着的、看不出成分的草药膏,还有一套粗糙的缝合针线。这大概是能做的极限了。
没有清水,她只能用河水稍微清洗伤口周围。冰冷的水刺激得林枫身体一颤,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宋博士动作迅速而专注,撒上药粉,涂上药膏,然后用针线笨拙而坚定地缝合了伤口最深处裂开的部分。没有麻醉,每一针都让林枫的身体剧烈抽搐,冷汗浸透了他的头发。宋博士的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但她的手很稳,眼神冷冽得像手术刀。缝合完毕,她用最后一点干净布条重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木桩上,她拿出压缩饼干,就着河水艰难地咽下几口,补充一点能量。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林枫和安娜,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周围的任何声响。
阳光透过云隙,在废弃的码头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寂静中,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每一分钟,都伴随着伤员病情恶化的风险和追兵可能出现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引擎声,从土路的方向传来!由远及近!
宋博士瞬间绷紧了身体,像猎豹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一堆废弃木材后面,将林枫和安娜遮挡住,手中紧紧握住了匕首。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是追兵?还是“樵夫”说的接应?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引擎声越来越清晰,是旧式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听起来像是拖拉机或者破旧的卡车。声音在靠近码头空地的边缘停了下来,然后熄火了。
接着,是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踏着杂草,向码头走来。
宋博士屏住呼吸,从木材的缝隙中向外窥视。只见一个穿着褪色工装裤、身材高大壮实、头发花白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看起来五十多岁,皮肤粗糙,脸上带着常年户外劳作留下的风霜痕迹,嘴里叼着一个熄灭的烟斗。他的步伐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过码头,最后定格在宋博士藏身的木材堆方向,似乎早已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
男人在距离木材堆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没有继续靠近,也没有表现出敌意。他双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打量了一下周围,然后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德语开口了,声音洪亮而平静,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隐藏的人说:
“这鬼地方,好久没活人来了。河里的鱼都快饿死了。”
宋博士没有回应,依旧隐藏在暗处,匕首握得更紧。这个男人出现得太巧合了。
男人等了一会儿,见没反应,也不着急,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慢悠悠地点燃烟斗,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老家伙捎信说,有客人需要搭个便车去城里。”他继续说道,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木材堆,“车是破了点,但还能跑。不过嘛……”他顿了顿,敲了敲烟斗灰,“油钱不便宜,而且……不拉不清不楚的货。”
老家伙?是指“樵夫”吗?他果然是安排好的!但这个男人话里有话,“不拉不清不楚的货”,是在索要凭证或试探身份。
宋博士心念电转。出去,可能暴露,也可能是唯一生机。不出去,困在这里也是死路。她看了一眼生命垂危的同伴,做出了决定。
她深吸一口气,从木材堆后缓缓走了出来,但依旧保持着警惕的距离,匕首藏在身后。她直视着那个男人,用流利的德语回应,语气尽量平静:“我们遇到山难,有重伤员,需要尽快就医。如果你能帮忙,我们会付钱。”
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宋博士,目光在她沾满污渍却难掩专业气质的脸庞和疲惫但锐利的眼神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她身后木材堆方向,似乎能透视看到后面的林枫和安娜。“山难?”他嗤笑一声,显然不信,“这季节,这地方,可不是游客该来的。老家伙可没说你们是游客。”
他提到“老家伙”的次数,确认了和“樵夫”的联系。宋博士不再绕圈子,直接亮出底牌:“‘时间褶皱’的钟表匠在等我们。”她紧紧盯着男人的反应。
听到“时间褶皱”和“钟表匠”,男人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脸上的随意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掂量。他吸了口烟,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权衡什么。最终,他点了点头,语气干脆了些:“上车吧。后排能躺人。不过丑话说前头,路上要是遇到麻烦,各安天命。”
他没有索要任何凭证,似乎“时间褶皱”和“钟表匠”这几个词就是最好的通行证。这反而让宋博士更加确信,他们已经踏入了一个组织严密、等级森严的地下网络。
没有时间犹豫。宋博士返回木材堆后,艰难地扶起意识模糊的林枫,半拖半抱地将他弄向停在空地边缘的那辆破旧不堪的厢式小货车。男人没有帮忙,只是靠在车头抽烟,冷眼旁观,直到宋博士将林枫安置在肮脏的后车厢地板上,又回去抱来了安娜。
车厢里弥漫着机油、木屑和牲畜混合的怪味。宋博士将林枫和安娜并排放好,自己则坐在旁边,紧靠着车厢壁,匕首依旧握在手中。
男人掐灭烟头,坐上驾驶座,发动了引擎。卡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颠簸着驶上了那条杂草丛生的土路。
车厢剧烈地摇晃着,每一次颠簸都让林枫发出痛苦的呻吟,也让宋博士的心揪紧。她透过车厢缝隙看向外面,树木快速后退,码头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暂时安全了?还是从一个牢笼进入了另一个移动的牢笼?
开车的男人始终沉默,只有柴油机的轰鸣充斥耳膜。宋博士的神经依旧紧绷,她不知道这辆破车会开往何处,所谓的“城里”是哪里,那个“钟表匠”又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卡车似乎驶上了一条相对平整的道路,颠簸减轻了。男人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透过驾驶室后窗传来,有些模糊:
“喂,后面的。给你们提个醒儿,‘钟表匠’最近心情不好。他讨厌麻烦,更讨厌……带着麻烦上门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