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厢式货车像一头喘着粗气的铁兽,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前行。车厢内,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如同酷刑,碾过林枫破碎的身体,将他从昏迷的边缘反复拽回痛苦的深渊。他蜷缩在冰冷粗糙的铁皮地板上,右腿的伤处隔着简陋的绷带传来阵阵灼痛和钻心的抽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刀片在切割神经。喉咙里弥漫着血腥和胆汁混合的涩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钝痛,肺部像破风箱般嘶哑作响。意识在黑暗的泥沼中沉浮,偶尔闪过破碎的画面:坠落的夜枭、冰冷的管道、刺鼻的气味、还有宋博士在昏暗光线下紧绷的侧脸。
安娜躺在他身旁,依旧无声无息,像一尊失去温度的瓷偶,只有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生命尚未完全离去。宋博士背靠着摇晃的车厢壁,双腿微分以保持平衡,一只手紧紧扶着安娜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握着那把匕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过度疲惫后的一种岩石般的冷硬,目光透过车厢板的缝隙,死死盯着外面飞速倒退的、逐渐染上暮色的山林。开车男人的警告“钟表匠心情不好”像冰冷的钢针,扎在她早已紧绷的神经上。
信任早已是奢侈品,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刀刃上。但她没有选择。林枫的感染在恶化,安娜的生命在流逝,停留在荒野只有死路一条。这辆破车和那个素未谋面的“钟表匠”,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却可能通往更深地狱的微光。
路程漫长而煎熬。天色由灰转暗,最后彻底被墨蓝的夜幕笼罩。货车终于驶离了颠簸的土路,开上了相对平坦的柏油路,周围的景物也从荒山野岭变成了稀疏的灯火和低矮的建筑。他们似乎进入了一个小镇或城市的边缘。
车速慢了下来,在迷宫般狭窄的街道中穿行,最终拐进一条死胡同,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紧闭的金属卷帘门前。周围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驾驶室的门打开,那个花白头发男人跳下车,走到卷帘门前,有节奏地敲了几下。片刻后,卷帘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缓缓向上开启,露出里面一个昏暗的、堆满杂物的车库。男人示意货车开进去。
货车驶入车库,卷帘门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外界。灯光亮起,昏黄的光线照亮了这个充满机油味和灰尘的空间。男人拉开货厢门,冷漠地看着里面的三人。
“到了。能动的自己下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
宋博士深吸一口气,收起匕首,率先跳下车。她的腿脚因长时间蜷缩而麻木,落地时一个趔趄,但她迅速稳住身形。她回身,艰难地将意识模糊的林枫拖拽出来。林枫几乎无法站立,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伤腿接触地面时,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男人没有帮忙,只是抱着手臂靠在车身上看着,直到宋博士将林枫靠墙放稳,又返身去抱安娜。他将安娜抱出来时,动作明显轻柔了许多。
“跟我来。”男人简短地说了一句,转身走向车库深处一扇不起眼的小门。他推开门,后面是一段向下的、灯光昏暗的水泥台阶,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怪异气味。
宋博士搀扶着林枫,男人抱着安娜,一行人沉默地走下台阶。下面是一个类似地下诊所的空间,但更加简陋和隐蔽。墙壁是粗糙的水泥,头顶是裸露的管线,几张铺着白色塑料布的病床孤零零地摆着,器械台上放着一些基础的医疗设备,但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整个空间安静得可怕,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一个身影从角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瘦高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外面套着一件沾有些许油污的皮质围裙。他的头发稀疏银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锐利,像精密仪器上的玻璃透镜,透过一副老花镜片,冷静地审视着新来的不速之客。他的手指修长,关节粗大,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却带着无法洗净的、细微的机油痕迹。他整个人散发了一种混合着技术人员的严谨、长者的威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长期处于阴影中的孤僻气质。
这就是“钟表匠”。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男人抱着的安娜身上,停留了几秒,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然后,他看向靠在宋博士身上、奄奄一息的林枫,最后,视线定格在宋博士脸上。
“老骨头送来的?”他的声音平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没有任何寒暄或疑问,直接切入核心。
开车的男人,现在可以叫他“司机”了——点了点头,将安娜轻轻放在一张病床上。“嗯。山里捞出来的,伤得不轻。”
钟表匠走到安娜床边,动作熟练地检查她的瞳孔、脉搏和体温,他的手指触碰安娜皮肤时,有一种异样的轻柔。“寒气入髓,神经抑制过度。需要加温,营养支持,和特定的拮抗剂。”他快速做出判断,语气专业而冷静。然后,他转向林枫。
当他的目光落在林枫右腿那惨不忍睹的伤口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示意宋博士将林枫扶到另一张床上,然后戴上橡胶手套,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被血污浸透的绷带。
伤口暴露出来,情况比想象的更糟。感染严重,组织坏死,散发出**的气味。钟表匠的检查动作非常仔细,他的指尖在伤口周围按压,观察着林枫的反应,眼神专注得像在检修一件精密的仪器。当他的手指无意间滑过林枫左胸心脏上方的那处旧伤疤时,动作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停顿。他没有说什么,但宋博士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镜片后目光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感染很重,需要立刻清创,抗生素。再晚几个小时,腿保不住,命也悬。”钟表匠直起身,脱下手套,目光再次看向宋博士,“我这里的条件,能处理。但代价,你们清楚。”
宋博士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从贴身口袋里取出那个刻着鹰头标记的铁皮盒子,递了过去。“‘夜枭的债,连本带利,两清了。’”她重复着“樵夫”交代的话。
钟表匠接过盒子,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鹰头刻痕,眼神晦暗不明。片刻后,他将盒子随手放在旁边的器械台上,仿佛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债是清了。但治病的钱,另算。”
“我们没钱。”宋博士坦言。
“我知道。”钟表匠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冷笑的弧度,“老骨头不会送有钱的客人来。我收费,不看钱。”他的目光扫过林枫和安娜,最后回到宋博士脸上,“我要信息。所有你们知道的,关于圣殿,关于‘深潜’,关于建筑师,以及……你们是怎么惹上这一身麻烦的。每一个细节。”
他要在他们最脆弱的时候,榨取情报。这是**裸的交易,趁火打劫。
宋博士的心沉了下去。透露信息可能带来更大的危险,但不答应,林枫和安娜可能立刻就会死在这里。她看了一眼病床上因痛苦而蜷缩的林枫,和旁边气息微弱的安娜。
“先救人。”她的声音干涩,带着屈辱和决绝,“我告诉你我知道的。”
钟表匠似乎对她的果断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可以。”他转身走向一个储物柜,开始准备手术器械和药品,动作有条不紊,“你,”他对那个司机说,“去外面守着。无关人等,一律挡驾。”
司机点了点头,默默转身上楼。
地下诊所里只剩下四人。钟表匠开始给林枫进行紧急清创手术,他的手法极其老练精准,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美感。手术刀划开腐肉,钳子取出碎骨,冲洗,上药,缝合……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林枫在剧痛中短暂地清醒过来,发出压抑的嘶吼,汗水浸湿了床单。宋博士紧紧抓着他的手,指甲陷进自己的掌心。
期间,钟表匠偶尔会问几个问题,关于圣所的内部结构,关于他们遇到的守卫特点,关于建筑师提及的只言片语。宋博士避重就轻地回答,尽可能保护核心秘密,但为了换取救治,也不得不透露一些边缘信息。
手术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当钟表匠缝合完最后一针,给林枫注射了强效抗生素和镇静剂后,林枫终于昏睡过去,脸色惨白,但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
钟表匠又去检查了安娜的情况,给她注射了营养液和某种针剂。忙完这一切,他才洗了手,走到宋博士面前,递给她一杯水。
“腿暂时保住了,但需要持续治疗和漫长恢复。女的状况更复杂,需要特殊药物,我这里没有现货,得等。”他靠在器械台上,看着宋博士,“现在,该你履行承诺了。说说吧,从头开始。别遗漏,也别撒谎。我听得出来。”
宋博士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她看着钟表匠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她需要编织一个既能满足对方求知欲、又能保护最关键秘密的故事。地下室的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始了叙述,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显得异常清晰,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切……始于周家的那场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