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潮亭八层,夜色已深。
窗外是北凉陵州城稀疏的灯火,与天际寥落的寒星遥相呼应,更显王府深处的寂静。书房内,只点了一盏青铜雁鱼灯,光线昏黄,将房间中央那局棋,以及对弈的两人身影,拉得悠长而模糊。
徐渭熊依旧坐在轮椅上,膝上盖着厚厚的墨色绒毯。徐凤年则随意地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拈着棋子,姿态闲适,仿佛面对的并非一场需要殚精竭虑的棋局,而只是一场消遣。
棋枰之上,黑白交错,局势初现峥嵘。
徐凤年落子极快,几乎不假思索,棋子敲击在楸木棋盘上,发出清脆笃定的“啪嗒”声。他的棋风如其人,看似散漫随意,实则天马行空,攻势凌厉,常常于不经意间埋下杀招,带着一股子北凉铁骑特有的侵略性与不羁。
而徐渭熊则截然不同。
她执白。每一次落子前,都会沉吟良久。纤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夹着温润的白玉棋子,悬在棋盘上空,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个交叉点,计算着之后十步、甚至二十步可能的变化。她的棋风,冷峻,缜密,步步为营,如同她处理北凉军政一般,将一切可能的风险与变数都纳入考量,构筑起一道道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固若金汤的防线。轮椅的存在,非但没有削弱她的气势,反而让她更像一个运筹帷幄、不动如山的统帅。
棋局至中盘,厮杀渐酣。
徐凤年刚刚落下的一记黑子,如同奇兵突进,直插白棋腹地,试图搅乱徐渭熊苦心经营的阵势。这一手颇为刁钻,带着他特有的狡黠与冒险。
徐渭熊没有立刻应对。她微微蹙眉,目光在棋枰上反复巡弋,指尖的白子随着她的思绪,在几个关键点上方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一个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扼守要冲的位置。
“啪。”
白子落下,声音轻而稳。不仅化解了黑棋的攻势,隐隐间还对黑棋外围的一条大龙形成了反包围的态势。
徐凤年挑了挑眉,嘴里“啧”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赞赏。他摩挲着下巴,盯着棋局,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落子。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极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巡夜梆子声。
炭盆里的火光照在徐渭熊沉静的侧脸上,明暗不定。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棋局的推演之中,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就在这时,徐凤年忽然抬起了头。他没有看棋局,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徐渭熊,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或深沉的眸子里,此刻漾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仿佛随口提起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书房内的宁静:
“姐,念儿长大了。”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徐渭熊正准备去棋罐中取子的手,就那样突兀地、僵硬地悬停在了半空中。指尖那枚尚未触及的白玉棋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脆弱的光泽。
她的动作停滞了。
连同她的呼吸,她的思绪,似乎也都跟着停滞了。
“念儿长大了。”
这五个字,如同五根无形却锋锐无比的冰锥,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入了她冰封的心湖深处。
长大了?
那个……孩子?
她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随即,无数关于徐念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纷至沓来——
是那个在雪地里蹒跚学步、追着蝴蝶的稚嫩身影;
是那个在学堂被讥讽后、哭着跑来质问她的绝望小脸;
是那个跪在冰冷青砖上、肩膀耸动却不敢哭出声的单薄后背;
是那个躲在听潮亭下阴影里、专注偷听的沉默侧影;
是那个在沙盘上推演出北莽骑兵路线后、得到她“尚可”评价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震动;
是那个在演武场上、剑法狠戾诡谲、被评价为“心中藏虎”的墨青色身影……
是啊。
不知不觉间,那个曾经需要人抱在怀里、连路都走不稳的小小婴孩,那个会因为一句“野种”而崩溃大哭的稚童,已经……长大了。
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秘密,自己摸索出的、与众不同的道路。她不再轻易哭泣,眼神里沉淀下了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执拗。她像一株石缝里的小草,在无人照拂的风霜雨雪中,倔强地、沉默地,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这个认知,让徐渭熊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一种混合着尖锐痛楚、深沉无奈、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怅惘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她一直以来赖以维持冷静的堤坝。
她该如何面对这个“长大了”的徐念?
继续用冰冷的面具和严苛的戒尺将她推得更远?
还是……
那个来自西楚旧地、印着断裂长矛图腾的兽皮卷,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谢承乾还活着的消息,像一片不祥的阴云,笼罩在徐念未来的道路上。“长大了”,意味着她将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藏匿、被保护的“秘密”,她可能会主动或被动地,被卷入更复杂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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