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摆在新建成的“大同钢铁公司”食堂里。
说是食堂,其实就是个大棚子,四面漏风,头顶是粗糙的木梁架着油毡,几个大铁皮炉子烧得通红,也抵不住腊月里从晋北荒原上刮进来的刀子风。但热闹,是真热闹。长条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摆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好东西:整盆的红烧肉,油光锃亮,肥瘦相间;大筐的馒头,热气腾腾,带着麦香;甚至还有几瓶缴获的日本清酒和苏联伏特加——这玩意儿在根据地比黄金还稀罕。
空气里混杂着肉香、酒气、汗味,还有炉火呛人的煤烟。人们挤在一起,大声说笑,碰碗,歌唱,把几个月来的疲惫、紧张和憋屈,一股脑地发泄出来。脸上泛着油光和红晕,眼睛里跳动着炉火的光。
“吴师傅!敬您!要不是您那双‘神手’,咱那涡轮叶片,现在还是一堆废铁疙瘩!”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端着酒碗,踉踉跄跄地挤到吴大有面前,舌头已经有点大了。
吴师傅没喝酒,端着一碗热茶,脸上皱纹舒展,只是摆手:“娃,别敬我,敬咱们那台‘争气一号’机床,敬跟着我熬了三个月没合眼的徒弟们。”他声音沙哑,但腰杆挺得像他当年在铁匠铺里打铁的砧子。
另一边,王工被一群人围着,追问“飞燕”下一步的改进计划。他难得地没皱眉,也没掏小本子,只是抿了一口酒,辣得直咧嘴,含糊地说:“飞……肯定要飞得更高!发动机寿命……得翻倍!材料……咱们自己炼!”周围的人便轰然叫好,又给他满上。
章北海坐在角落里,面前放着一碗肉,没怎么动。他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最后落在门口执勤的警卫身上,又移到黑漆漆的窗外,耳朵似乎竖起来,捕捉着风声之外更遥远的声音——那是海的方向。一个“海魂”的队员凑过来,激动地比划着那天晚上快艇冲锋的情景,章北海只是点点头,端起碗,默默扒了一口已经凉了的饭。
林婉柔被一群女医生和护士围着,她们不像男人们那样豪饮,只是小口抿着糖水,说着悄悄话,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林婉柔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听着,偶尔点头,但目光总会不自觉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看到他正被李云龙搂着脖子灌酒,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楚风在人群中心。
他脸上也带着笑,回应着每一个来敬酒的人,或拍肩膀,或碰杯,说着“辛苦了”、“干得好”。但他喝得不多,每次只是沾沾唇。那笑容像是刻在脸上的,标准,温和,却没什么温度。他的眼睛,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深,像两口古井,扔块石头下去,都听不见回响。
李云龙喝得最凶,脸红得像关公,端着个大海碗,满场乱窜。“老楚!这杯你得干了!为了咱们的‘冲天炮’,把美国佬吓得屁滚尿流!干!”他嗓门大得压过所有喧哗。
楚风笑着推开他的碗:“云龙兄,我酒量浅,你饶了我。”
“不行!今天高兴!必须干!”李云龙不依不饶。
正闹着,方立功挤了进来,脸色在炉火映照下有点发青。他凑到楚风耳边,声音压得很低,但楚风还是从他急促的呼吸和紧绷的嘴角,读出了事情不妙。
“团座,”方立功声音干涩,“三份急报,孙铭刚送来的,在指挥部。您……最好现在去看看。”
楚风脸上的笑容没变,只是眼神瞬间沉了一下,快得没人察觉。他拍了拍李云龙的胳膊,语气轻松:“老李,你先喝着,我出去撒泡尿,这酒有点上头。”
李云龙正喝在兴头上,也没多想,嘟囔了一句“懒驴上磨屎尿多”,又转身去找别人拼酒了。
楚风跟着方立功,悄无声息地挤出人群。热闹的声浪被甩在身后,冷风猛地灌进衣领,让他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笑容像潮水一样褪去,只剩下疲惫,还有一丝早就料到的冷峻。
从食堂到指挥部,要穿过一片刚平整出来的空地。地上还露着冻硬的土坷垃和碎石。没有灯,只有远处厂区和营房零星的光。月亮被云层遮着,四下里黑黢黢的,只有两人踩在冻土上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单调而清晰。风刮过空旷的地面,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哭。
指挥部里只点了一盏马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桌上的地图和文件。孙铭像一尊铁塔,立在阴影里,看见楚风进来,无声地敬了个礼,然后将三份封着的文件夹,轻轻放在桌上。
马灯的光晕在粗糙的木板桌面上摇晃。楚风没立刻去看文件,他先走到窗边。窗户纸破了几个洞,冷风飕飕地往里钻。他望着外面无边的黑暗,远处食堂的喧闹声隐约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他闻到了风里的味道。煤烟味,刺鼻,那是工业的味道;更远处,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淡得几乎以为是错觉,却像一根细针,扎在神经上;而脚下这片土地,在严寒中冻得梆硬,什么味道也散发不出来,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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