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里那股子雨腥味还没散尽,“海魂”支队那个被章北海称为“狼窝”的隐秘锚地,在清晨灰白色的天光下,显得格外颓败。昨夜一场急雨,把伪装网和晾晒的破渔网都浇透了,湿漉漉地耷拉着,往下滴着水。码头边几条小船的船舱里积了水,几个水手正骂骂咧咧地用破瓢往外舀。空气湿冷,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铁锈和腐烂海藻混合的滞重感。
章北海蹲在岸边一块被浪打磨得光滑的礁石上,手里捏着半块冷硬的玉米饼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眼睛却像钩子一样,死死盯着海天交界处那片迷蒙的灰蓝色。他脸上的皱纹比前几天更深了,眼窝陷进去,胡茬子也冒出来老长,黑里掺着白,让他看起来像一头疲惫却依旧警觉的老狼。
“钉子”先遣队出发后,他就没怎么合过眼。那两条船现在到哪儿了?有没有在风雨中失散?有没有撞上巡逻的“狼”?“鲛人号”后来怎么样了?断续的信号最终消失在风雨里,生死未卜。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着他,咬着他的心。
手里的玉米饼子又干又硬,刮得嗓子眼生疼。他费力地咽下一口,就着水壶里同样冰冷的淡水灌下去,才觉得食道里那团硬物滑落下去。胃里空落落的,却没多少食欲。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海浪声完全掩盖的嗡嗡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不是风声,不是浪声。是那种……从极高极远的空中传来的、持续而低沉的震动,像是天边有闷雷在滚动,又像是巨大的蜂群在迁徙。
章北海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猛地站起身,手里的玉米饼子掉在礁石上,滚了两下,沾满了湿泥。他顾不上这些,几乎是扑到旁边那架用树枝和破布伪装过的、简陋得可怜的望远镜前——这还是上次从日军手里缴获的,镜片都有点花了。
他调整着方向,将镜头对准声音传来的东南天空。灰白色的云层很低,海天混沌一片,肉眼什么也看不见。但望远镜里,在那片铅灰色云层的下方边缘,一个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移动的小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放大、清晰。
不是鸟。鸟没有那种规整而充满工业感的线条,也没有那种冷酷的速度。
是飞机。而且不是他们自己的“疾风”。那机翼的形状,那引擎的布局……虽然距离还远,细节模糊,但章北海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停了半拍。
“敌机——!!东南方向!高度很低!速度很快!”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撕裂了清晨锚地沉闷的空气,像一把生锈的刀子。
整个锚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连舀水的水手都僵住了。下一秒,刺耳的、用空炮弹壳做的简易警报器被拼命敲响,“当当当”的响声凄厉地回荡在山坳和海面之间。
“所有人!隐蔽!快!”
“把船盖好!灭火!快!”
“机枪!机枪手就位!没有命令不准开火!”
声嘶力竭的命令此起彼伏,混杂着人们惊慌的奔跑声、物品碰撞声。水手们像受惊的鱼群,连滚爬爬地冲向岸边岩石下的天然洞穴,或者扑倒在湿漉漉的草丛、礁石后面。几条船上的人手忙脚乱地拉扯着湿透的伪装网,试图把船体遮盖得更严实些。两挺作为防空火力的老式九二式重机枪被迅速推到预设的、经过伪装的位置,枪手拉动枪栓的声音在警报间隙显得格外清脆,但他们的手指搭在扳机上,都在微微颤抖——用这玩意儿打高速飞机?跟用弹弓打老鹰差不多,更多是心理安慰。
章北海没有躲。他就站在原地,举着望远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黑点。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涌,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警报和嘈杂。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架飞机银灰色的涂装,机翼下似乎没有挂载炸弹,但机首和机腹有明显的透明舱盖和观察窗——是侦察机。
它飞得极低,几乎是贴着海面涌起的浪尖在飞,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肆无忌惮的傲慢。巨大的引擎轰鸣声此刻已经如同实质的巨锤,一下下砸在每个人的胸口,震得脚下的礁石似乎都在颤动。海风被它狂暴地撕裂,带起的气流搅动着下方的海水,形成一条明显的白色尾迹。
它的航线,笔直地指向锚地!
“妈的……冲我们来的……”章北海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握着望远镜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这不是偶遇,这他妈是贴着脸的挑衅!是故意亮出獠牙,让你看清楚它有多锋利!
飞机越来越近,巨大的阴影如同死神的镰刀,掠过海面,瞬间就扑到了锚地上空!高度低得令人窒息,章北海甚至能看清机身上模糊的白色星徽,能看清座舱里飞行员戴着风镜和氧气面罩的侧影,还有那似乎正朝下俯瞰的、冷漠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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