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后的“101”山谷,像挨了一记闷棍的巨人,有好几天没缓过劲来。那股混合着燃油、金属焦糊和绝望的气味,似乎渗进了山石的每一道缝隙,阴魂不散。车间里的机器还在响,但声音听着都蔫了,带着一股有气无力的疲沓。人们的脸上大多木着,干活时也沉默,偶尔对视一眼,眼神飞快地躲开,里面藏着的是同样的羞愧和茫然。
吴大有师傅在床上躺了一天半,水米未进,只是瞪着空洞的眼睛,盯着糊满旧报纸的屋顶。老伴抹着眼泪劝,徒弟红着眼眶守,他就像一截被抽干了生气的朽木。第三天早上,天还没亮透,他忽然自己坐了起来,哑着嗓子对守夜的徒弟说:“扶我去车间。”
他的声音干裂得像旱地,但里面那点微弱的火星,又硬生生地亮了起来。
车间里,王工正带着几个技术员,围着那台已经被大卸八块的发动机残骸。他们小心地拆下每一片扭曲、断裂或变形的涡轮叶片,编号,测量,记录。地上铺着白布,每一片残骸都像等待验尸的遗体,沉默地陈列着。空气里除了熟悉的机油味,更多了一种金属过度疲劳后特有的、略带甜腥的破坏气息。
吴师傅被搀扶着走过来,他没看那些残骸,目光先落在了王工身上。王工看起来比他还糟,眼镜歪斜,头发蓬乱,白大褂上沾着大片油污,整个人像一根绷到极致、随时会断的弦。两人目光对上,都没说话,但某种沉重的东西,在沉默中传递着。
“吴师傅,”王工先开了口,声音嘶哑,推了推眼镜,“初步看……问题可能出在榫头和轮盘的配合间隙上。我们测量了所有叶片榫头的尺寸,手工加工的离散度……比预想的大。高速旋转时,微小的不平衡被急剧放大,导致……”
“别跟我说数据。”吴师傅打断他,声音不高,却让王工的话戛然而止。老人慢慢走到那堆叶片残骸前,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疼得咧了咧嘴,但他还是蹲稳了。他没有用卡尺,而是伸出手,用那粗糙如树皮的指尖,极其缓慢、轻柔地,一片一片地去触摸那些断裂的茬口,变形的曲面,磨损的榫头。
他的眼睛半眯着,仿佛不是在看,而是在“听”指尖传来的故事。冰凉的金属触感,断裂处的锋利,变形部位的微妙起伏……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
王工和技术员们屏住呼吸,看着这个老人用最原始的方式“诊断”。车间里只剩下远处机器的低鸣和吴师傅指尖偶尔划过金属的细微沙沙声。
许久,吴师傅拿起一片从中间撕裂的叶片,断裂面呈现出一种粗糙的、晶粒被强行拉断的形貌。他对着灯光看了又看,又凑近闻了闻——除了金属和焦糊味,似乎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其他残骸的酸涩气息?他不能确定。
“不是间隙。”吴师傅终于开口,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老工匠独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至少不全是。”
王工一怔:“那……”
“是‘劲儿’没吃匀。”吴师傅用了一个很土的词,他指着那片断裂的叶片,“你们看这断口,这纹理……像不像拧毛巾,一头劲大,一头劲小,生生给拧断了?”他又指向几片榫头磨损特别严重的叶片,“还有这儿,磨成这样,不是光因为晃荡(振动),是‘坐’得不实在,脚跟没扎稳,光用脚脖子较劲了。”
他抬起头,看着王工,眼神浑浊却锐利:“王工,你们算的那个‘间隙’,是机器打出来的标准件之间的‘死数’。可咱们这叶子,是手磨出来的,每一片,筋络(内部应力)都不一样,脾气(微观硬度)也略有差别。你用一个‘死数’去套所有‘活叶子’,高速转起来,有的叶子觉得松,乱晃;有的觉得紧,憋着劲。这劲儿憋狠了,要么自己断,要么就把‘座位’(榫槽)给啃坏了。我估摸着,最先出事的,就是这片‘憋劲’憋得最狠的。”
他拿起那片断裂的叶片,手指摩挲着断口边缘:“我闻着,这片料子,味儿好像也有点不一样……可能这块料子锻打的时候,火候稍差了一点点,或者淬火时凉得快慢不均,‘内伤’比别人重。”
王工听得目瞪口呆。吴师傅说的这些“劲儿”、“脾气”、“内伤”,完全是他那套精密理论和计算公式里没有的概念,听起来玄乎,却似乎又直指核心。他急忙蹲下身,重新审视那些残骸,结合吴师傅的指点,果然发现了之前忽略的细节:断裂叶片相邻的榫槽磨损模式确实有差异;几片变形轻微的叶片,榫头尺寸反而在公差上限……
“您是说……我们不仅要控制每片叶片的加工外形,还得想办法‘感知’甚至‘平衡’掉它们内部因为手工加工和材料微小不均带来的‘内应力’?还要为每一片‘独一无二’的叶片,微调它在轮盘上的‘座位’?”王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这想法颠覆常规,却……或许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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