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彦舟独居偏院已旬日。院墙不高,却似隔开两个世界。
院内,药香清苦,他终日与医书为伴,将满腔郁结熬成专注,将云州常见伤病、漠北特有瘴疠的应对之法,细细整理誊抄,字迹工稳如磐石。
柳彦舟指尖按在医书里夹着的半片干枯柳叶上,那是半个月前他陪父亲在府中庭院散步时,父亲亲手摘给他的。
彼时柳文敬还未暴露通敌行径,只是偶尔会对着北境的方向叹气,说些“飞鸟尽,良弓藏” 的晦暗话。
如今再摸这柳叶,边缘的锯齿像在割他的掌心,连带着心口都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不是不怨。
新婚方数日那封密函像淬了毒的冰锥,将他对父亲仅存的期望戳得粉碎。
柳文敬攀诬阿璃时,怎就忘了阿璃曾三番五次在太子面前为柳家辩解?怎就忘了他柳彦舟为救父亲出狱,在太子行宫外跪了整整一夜?
可怨到深处,又会冒出些不受控的念头——父亲在诏狱里会不会受刑?那封翻供的供词,是不是被人逼出来的?
夜里他常惊醒,梦见少年时父亲教他射箭的模样,箭靶中心的红点总被父亲的手掌挡住,说“彦舟,先学会护人,再学伤人”。
可如今,父亲却用最狠的方式,将他和阿璃推向了刀山火海。
这日晨起,他见偏院的药炉该添新炭了,想起父亲从前书房里总备着上好的银霜炭,便想着去旧书房寻些来。
推开那扇雕着松鹤延年的木门时,灰尘簌簌落在肩头,空气中还残留着父亲惯用的檀香气息。
书架上的书册大多蒙了灰,唯有最顶层的一格,似乎有人动过的痕迹。
他搬来木梯爬上去,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铜盒,打开时,里面竟放着一封叠得整齐的信,信封上是父亲熟悉的字迹,写着 “彦舟亲启”。
信纸里柳文敬的字迹却比往日潦草许多,墨痕里还掺着几丝暗红,像是血渍干涸后的颜色:
“彦舟吾儿,见字时父恐已身陷囹圄。此信藏于书房顶格,盼你能在风波稍定后得见,亦盼你永不得见——若你从未发现,便说明你与阿璃已远离朝堂纷争,父虽死无憾。
然世事难料,父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你或许恨我攀诬你与阿璃,恨我毁你新婚,可你不知,在我被押解入京前夜,太子周显曾深夜密访诏狱。
他屏退左右,只对我说了一句话:‘柳文敬,你通敌之事证据确凿,唯有一法可保柳彦舟性命——将罪推给阿璃,推给冯冀余党,搅乱北境局势,朕便留他一命。’
朝堂之要,在势不在理。人主御下、权臣辅政,最忌臣下露一己之锋——若锋芒盖过君上之威,则非良谋之臣,实乃肘腋之患也。
决策之成,非口舌辩胜之果,而在势局之捭阖。
能推动大政者,在其结构之优长:官位之尊、宗族之望、军权之重、疆土之广、钱粮之裕、人脉之通是矣。非因理足而人服,亦非法善而案纳。
父知太子意有所图,他既要铲除冯冀势力,以趁机削弱靖王一派势力;又要敲打北境兵权,更要试探阿璃的忠诚。
我若乖乖认罪,你身为罪臣之子,迟早会被牵连;我若反咬一口,虽会让你与阿璃陷入困境,却能让太子觉得你尚有利用价值,暂保你周全。
父一生算计,到头来却只能用这最笨的法子护你——或许在你眼中,这根本不是护,是害。
阿璃公主是个好姑娘,她虽有突厥血脉,但更是大周血脉,有乃父镇北王之风范,远比许多大周官员更忠心于这片土地。
你要信她,信太子心中尚有公允,更要信你自己。
父藏于铜盒底层的,还有冯冀与突厥、吐蕃等密使往来的密信原件,那是我当年暗中收集的,本想以此自保,如今却能替你与阿璃洗清冤屈。
勿念父,勿寻仇,好好护着阿璃,守好北境。
父这一生,错事做尽,唯有生下你,是唯一的对。父文敬绝笔。”
柳彦舟握着信纸的手不住颤抖,眼泪砸在 “好好护着阿璃” 那几个字上,晕开了墨痕。
他终于明白,父亲那些看似恶毒的算计背后,藏着怎样笨拙又绝望的父爱。
铜盒底层果然放着几封火漆封口的密信,火漆上印着冯冀的私章,里面的内容足以证明冯冀才是通敌的真凶。
他猛地站起身,将密信和绝笔信小心收好,快步走出旧书房。
院外的阳光正好,阿璃昨夜处理政务到深夜,此刻该在议事厅歇息。
他要去找她,要把这一切告诉她,要和她一起,把这场由父亲用性命布下的局,彻底解开。
柳彦舟攥着铜盒快步穿过将军府的回廊,廊下红灯笼的穗子还在风里晃,却再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刺眼。
此刻他心头的冰棱被父亲绝笔信里的暖意融开,只剩急着与阿璃分享真相的迫切。
议事厅的门虚掩着,他刚推开门,就见阿璃正对着案上的舆图出神,鬓边别着的银簪沾了点墨渍,想来是昨夜批阅文书时不小心蹭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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