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的春水浸透冻土,城西万亩粟苗已抽至半尺高,新绿在暖阳里漾成柔波,风过时簌簌作响,像极了初生的絮语。
田垄间新立的木牌墨迹未干,“汉突共耕田”五个大字遒劲有力,下方细楷列着农户姓名:大周王伯、突厥阿古拉、吐蕃卓玛——这是去岁秋日各族共播的希望,如今正以蓬勃姿态,叩响春耕的门扉。
李崇卸去常穿的紫袍,一身青衫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与红妆并肩走在田埂上。他指尖轻拂粟苗嫩叶,指腹触到晨露的微凉,目光沉敛如巡视疆场时的锐利,连一株苗的长势都不肯放过。
红妆臂弯挎着竹篮,新蒸的枣泥糕裹在粗布巾里,甜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漫开来,竟让人忘了这是北境的初春。
“你看阴山脚下那片青稞,”红妆忽然抬手指向远方,眼底亮得像盛了星光,“阿史那默的牧民学得多快,苗势比咱们的粟苗还壮实。前日王伯还送了新磨的青稞粉来,说要教咱们做糌粑呢。”
李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新垦的田地里,突厥牧民正跟着大周农官学施肥,有人笨手笨脚撒多了肥料,引得旁人笑骂,连风里都飘着暖意。
他唇角刚要扬起,却见红妆脚下一滑——田埂刚引渠浇过,泥泞沾了裙角,她身子踉跄着就要栽进田里。
李崇手疾眼快,一把揽住红妆的手腕,顺势弯腰,极自然地替她拂去裙角沾上的泥点。
“慢些,”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这田埂刚引渠浇过,最是湿滑。你若摔了,我如何能安心应对漠北的风波?”他语气平淡,却将一份重于泰山的牵挂,藏在这寻常的叮咛里。
红妆脸颊微热,就势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声如蚊蚋:“晓得了。俺又不是纸糊的……再说,有苏凌霜她们在呢。”
望着眼前这片祥和景象,李崇心中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牵挂,飞向了更北的远方。
若是阿璃在此,见此丰收在望的景象,不知该有多欣慰。只是此刻,她并不在云州。
数日前,突厥右贤王阿史那默派来亲信使者,带来一个紧急且棘手的消息:其部族与漠北另一支不愿归附的突厥别部在狼嚎谷附近因草场之争剑拔弩张,双方陈兵对峙,眼看部族仇杀一触即发。
阿史那默素来敬重阿璃,深知她虽为周朝公主,却有一半突厥血脉,处事最为公允,故特请她前往狼嚎谷主持调停,化干戈为玉帛。
此事关乎北境突厥各部的稳定,更是对“汉突共耕”之策的巨大考验。
阿璃虽知云州亦需人坐镇,但权衡之下,深知若放任漠北部落内乱,战火迟早会蔓延至云州边墙。
因此,她当机立断,将云州防务交托于李崇与苏文清,自己则亲率一队轻骑与熟悉漠北情形的向导,即刻北赴狼嚎谷。
算算日程,她此刻应已深入漠北草原。
那里局势复杂,通讯艰难,也不知调停是否顺利……李崇深吸一口气,将这份担忧深深压入心底。
他相信阿璃的智慧与魄力足以应对,正如阿璃相信他能守住云州一样。
此刻的他,必须如同磐石般镇守于此,才能让她在前方无后顾之忧。
不远处的田边,张武卷着裤脚,赤足踩在泥水里,嗓门洪亮地吆喝着北府新燕云的兵士引水。
他去年还笨手笨脚分不清农具,如今却能熟练地调整渠口,溅起的泥水沾了衣摆也不在意。
邓军在一旁跟吐蕃农官卓玛说话,生硬的突厥语里掺着手势,竟也能说清肥料的用法,惹得卓玛捂着嘴笑,高原姑娘的笑声脆得像铃铛。
这般祥和,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生生踏碎。
赵烈骑着快马风驰电掣而来,马还没停稳,他就滚鞍下马,甲胄上的铜片撞得叮当响,脸上是掩不住的焦灼:
“老李!代州八百里加急!苍狼部落的巴特尔,纠集了近两千骑兵,突袭了代州粮种库!萧铁鹰将军正率部死守,情势危急,请求速援!”
空气瞬间凝固。
风还在吹,粟苗还在晃,可方才的暖意却荡然无存,只剩下刺骨的紧张。
李崇眸光一凛,伸手接过军报。
指尖划过粗糙的麻纸,目光扫过字句,眉头越拧越紧——军报里写得明白,苍狼部落此次是有备而来,攻势狠辣,显然是要断绝北境的春耕粮种,用心歹毒。
“周达前日带两百人去右贤王部协防,还没回来。”李崇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赵烈,点齐三百精锐轻骑,随我即刻驰援代州!苏文清,云州防务交由你全权负责,务必防着伊稚特斤的残部趁虚而入!红妆,你跟柳知府坐镇义仓,安抚百姓,确保粮秣万无一失!”
“俺跟你去!”红妆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冰凉。
代州路远,敌众我寡,巴特尔又是出了名的凶悍,她怎么放心让他独自前去?
李崇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过来,沉稳得像磐石:“守好云州,就是在帮我。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去看雁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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