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洛阳城彻底活了过来。
朱雀大街上,汹涌的人潮推挤着,喧闹声浪如同实质,撞击着两侧高耸的楼阁。灯,是今夜真正的主宰。巨大的灯轮高逾数丈,矗立在皇城前的广场中央,通体缠绕着金丝银线,每一寸骨架都缀满了七彩琉璃灯盏,旋转间流光溢彩,泼洒下无数晃动的光斑,将下方仰视的一张张痴迷面孔映得忽明忽暗。长街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铺门前、屋檐下、甚至行道树的枝桠间,无不悬挂着形态各异的灯笼:绘着仕女图、花鸟虫鱼的绢纱宫灯,憨态可掬的走马灯,还有用竹篾和彩纸扎成的硕大鲤鱼、莲花、仙鹤……灯影幢幢,连成一片流淌不息的光之河流,空气里弥漫着烛火微焦的气息、蒸腾的汤饼甜香和鼎沸的人声。
狄仁杰身着便服,宽大的深青色袍袖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显得颇有几分碍事。他并非不喜这人间烟火,只是此刻,一种近乎直觉的微渺不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静的心湖里漾开一圈难以言喻的涟漪。他微微蹙着眉,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远处那被灯火映照得如同虚幻仙阙的皇城宫阙轮廓。身旁,李元芳则像一柄出鞘半寸的利刃,身形挺拔,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稍显异常的举动,宽阔的肩膀在拥挤中为狄仁杰隔开一小片相对安稳的空间。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周遭的喧嚣吞没,“今夜人实在太多,鱼龙混杂,恐非久留之地。”
狄仁杰未及回应,一个身着皂色公服的身影如同劈开浪花的小舟,奋力拨开层层人群,带着一身被挤压后的狼狈和掩盖不住的惊惶,直冲到他们面前。来人气息粗重,脸色在变幻的灯火下显得灰白,正是大理寺的属官王登。
“阁老!阁老!”王登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哑,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不知是挤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出事了!出大事了!张大人……张大人他……”
狄仁杰心头那点不安骤然凝实,沉甸甸地坠了下去。他抬手止住王登因激动而挥舞的手,声音沉稳得近乎冷冽:“哪个张大人?慢慢讲,说清楚。”
“是……是御史台的张谏之张大人!”王登狠狠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就在他府邸书房内……死了!被人……被人杀了!”
“如何死的?”狄仁杰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针。
王登脸上血色褪尽,眼中残留着目睹现场的惊骇:“太惨了……心口……被一支木头手臂……活活捅穿了!整支手臂啊,从后背扎进去,透心而出!那血……流了一地……门窗都是里面反锁死的!里外都锁得严严实实!这……这根本不可能啊!”
人声鼎沸的朱雀大街,那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狄仁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周遭斑斓跳跃的灯火、鼎沸的人声、甜腻的香气,刹那间都变得遥远而扭曲。御史台要员,密室,被一支木偶手臂贯穿胸膛……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敲击在心头。
他猛地抬眼,目光越过王登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投向皇城方向那片被灯火渲染得如同白昼的天空,眼神深邃如寒潭。
“走!”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游赏的闲适,“元芳,随我去张府!”
李元芳低喝一声:“闪开!”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拨开挡路的人群,为狄仁杰开出一条通道。那皂衣吏员王登也急忙跟上,三人如同三支离弦的利箭,瞬间撕裂了上元夜狂欢的浮华表皮,扎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核心。
张府早已被大理寺的差役围得水泄不通,森严的戒备与一街之隔的上元喧嚣形成诡异的割裂。沉重的朱漆大门洞开,里面透出的灯火非但没有暖意,反而更添几分阴森。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极其淡薄却又异常顽固的血腥气,混杂着焚烧檀香和书卷墨汁的味道,弥漫在府邸压抑的空气里。
狄仁杰步履沉稳,径直穿过前庭。李元芳紧随其后,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值守差役的脸。书房位于府邸深处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此刻院门处更是重兵把守,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推开那扇厚重的雕花楠木书房门,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墨香和一种奇特的、类似松油燃烧的气味扑面而来。书房内灯火通明,将惨烈的景象照得纤毫毕现。
御史张谏之仰面倒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的地毯上,双目圆睁,凝固着临死前极度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他身上的深紫色官袍前襟已被暗红色的血浸透了一大片,颜色深得发黑。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胸膛——一支约莫一尺半长的木制手臂,雕刻得相当粗粝简陋,关节处清晰可见,从小臂到手肘的位置,异常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左胸,尖端带着碎骨和血肉从后背透出,将他整个人钉在地毯上。暗红的血顺着木臂粗糙的纹理流淌下来,在地毯上洇开一大片湿漉漉的深色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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