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驱散了长安城头最后几缕薄纱似的夜雾。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归义坊青石板路上的寂静,狄仁杰端坐车中,眉宇间凝着挥之不去的倦意。连日审阅卷宗,眼角的细纹似乎又深了几分。车帘微卷,初夏的晨风带着槐花的淡香和坊市初醒的喧嚣涌入车内。车窗外,早起的货郎推着吱呀作响的木车,蒸饼铺子腾起的热气白蒙蒙一片,几个短褐汉子蹲在街角捧着粗瓷大碗吸溜着热汤饼,一切都浸润在一种平和而充满生机的市井气息里。这才是帝国真正的血脉在流淌,狄仁杰微微闭目,感受着这份熟悉而令人心安的律动。
然而这份难得的松弛并未持续多久。马车刚驶入务本坊地界,国子监那巍峨厚重的乌头门已在望,气氛陡然变得紧绷。坊墙外,金吾卫的士兵盔甲鲜明,长戟如林,将闻讯赶来的好事人群远远隔开。一张张好奇、惊惶或带着些许猎奇兴奋的面孔,被士兵们宽阔的脊背和冰冷的甲叶挡在外面,嗡嗡的议论声浪被强行压制着,却如同地底暗流般涌动不息。
“阁老!” 国子监司业裴崇礼早已在监门外迎候,他年约四十许,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身着深青色圆领官袍,腰间玉带钩上系着象征身份的银鱼袋。此刻他脸上血色全无,官帽下的鬓角被汗水濡湿,平日里那份属于最高学府官员的从容气度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切的惶恐与不安。他趋步上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阁老您可来了!出了天大的祸事!贡生崔明远……他、他死在了号舍里!是…是自尽!”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自尽?” 狄仁杰目光如电,瞬间扫过裴崇礼那张写满惊惧的脸庞,脚步却丝毫未停,沉稳地踏过监门高高的门槛,“情形如何?现场可曾动过?”
“回阁老,学生……学生晨起例行巡查,走到崔生号舍门外,唤了几声无人应答,门却虚掩着一条缝,推门一看……那景象……” 裴崇礼跟在狄仁杰身侧,语速极快,仿佛急于将脑中那可怕的画面倾倒出来,“崔生就伏在书案上!一支笔,笔杆子……笔杆子直直插在他喉咙里!血……流了一桌子,墨都染黑了!学生当时魂飞魄散,立刻命人封锁现场,除了看守的监生,再无人进去过!绝不敢动分毫!”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努力平复着,“崔生平日沉默寡言,学业倒也勤勉,只是……只是近来似乎心事重重,常独自枯坐至深夜。莫非是春闱在即,忧思过度,一时想不开……”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痛惜与不解交织的情绪。
号舍区位于国子监深处,青砖铺地,古木森森,一排排低矮的房舍整齐肃穆。越往里走,那份属于学府重地的静谧感便越发沉重,几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墨香,那是无数寒窗苦读的学子们留下的印记,此刻却混杂了一丝令人不安的铁锈腥气。几株高大的古槐枝叶繁茂,在晨光中投下浓重的阴影,使得这片区域即使在白昼也显得光线幽暗。几名身着监生青衿的年轻人脸色煞白地守在一条狭窄的甬道入口处,看到狄仁杰一行到来,慌忙躬身行礼,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
甬道尽头,便是出事的号舍。门大开着,如同一个无声的伤口。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新鲜血液混合着墨汁、以及某种人体脏器破裂后产生的难以言喻的腥膻气,几乎令人作呕。
狄仁杰神色凝重,抬手示意随从止步,只带着李元芳和裴崇礼迈入屋内。他的目光瞬间被钉在了书案之后。
崔明远,一个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的清瘦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向前倾伏在书案之上。他的头深深埋着,后颈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一支常见的竹管狼毫笔,那坚硬的笔杆末端,竟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决绝,从他咽喉正前方深深刺入,又从后颈偏左处穿透而出,尖端带着淋漓的暗红,微微颤动。大滩已经半凝固的紫黑色血液,如同恶之花,在他身下怒放,浸透了摊开的书卷和纸张,与泼洒开的墨汁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污秽的图案。书案一角,一盏油灯早已熄灭,冰冷的青铜灯盏在凝固的血泊中泛着幽暗的光。
整个狭小的号舍,弥漫着一种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笔墨纸砚、简陋的铺盖,都笼罩在浓重的死亡阴影之下。唯一能证明死者生前曾奋力挣扎过的痕迹,便是他僵硬的左手五指张开,死死扣在书案边缘,指甲缝里满是墨渍和凝固的血痂。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寸空间。他缓步靠近书案,避开地上黏稠的血泊。死者伏案的姿态、笔杆刺入的角度、喷溅的血迹方向……他默然观察着,眉头越锁越紧。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死者僵硬的左臂袖口。那青布袖口靠近手腕处,赫然有一团深黑色的污迹——是墨汁!而且墨迹边缘清晰,显然是新近沾染,尚未干透时就被人或物蹭过,形成了一道拖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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