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悬在洛阳城头,白花花一片,像块烧红的烙铁,无情地按在屋瓦、街道和每一个行人的脊背上。空气凝固了,沉甸甸地裹着人,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燥气。蝉声撕扯着耳膜,一声紧似一声,带着种绝望的聒噪,更添了几分令人昏沉的烦闷。
狄仁杰搁下笔,指尖在冰凉的镇尺上轻轻摩挲,驱散一丝笔杆残留的微温。桌案上,几份关于漕渠淤塞的奏报摊开着,墨迹未干。他端起案几旁的凉茶,还未送到唇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撞破了公廨内凝滞的寂静,门被猛地推开。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紧绷,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阳光被他挡去大半,只在他轮廓上镶了道刺眼的光边,投下的阴影却沉沉地压进屋里。“出事了!工部侍郎张昌龄,张大人…死在了府邸书斋之内!”
狄仁杰眉头倏然一紧,手中茶盏稳稳放下,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一声。
“死因?”
“初步验看,像是…暴毙。但…”李元芳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时辰不对,大人。报案的管家说,发现时约莫午时二刻。可就在刚才,半个时辰前,也就是午时刚过不久,城中‘清源居’的掌柜陈贵,信誓旦旦地说,他亲眼看见张侍郎进了他茶馆二楼最东头的雅间!”
“午时?”狄仁杰霍然起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张昌龄家中报称午时二刻身亡,而午时却有人目击其在茶馆?”这悖论如同冰针,瞬间刺透了酷暑的燥热,带来一丝诡异的寒意。
“正是如此!陈贵赌咒发誓,看得真切。那张侍郎还点了常喝的蒙顶甘露,就在雅间里坐了约莫一刻钟。”李元芳语速飞快,“卑职已命人看住张府和清源居,也派人去寻那奉茶的伙计了。”
“备马。”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迟疑,人已大步流星向门外走去。李元芳紧随其后。
张府已是一片混乱。仆役们瑟缩在廊下或角落,面色惨白,交头接耳声如同蚊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压过了盛夏的闷热。管家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姓王,此刻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一见狄仁杰便扑通跪倒,涕泪横流:“狄…狄大人!您可要为我家老爷做主啊!老爷…老爷他…晌午还好好的,说要看会儿书,不让打扰…谁曾想…呜呜呜……”
“何时发现的?”狄仁杰步履不停,径直穿过庭院,向书斋方向走去。王管家连滚带爬地跟上。
“是…是送新茶进去的丫头小翠,午时二刻左右,她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推门进去…就…就看见老爷趴在地上…没…没气了!”王管家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小人进去看过,老爷身子都凉了…硬了…呜呜…”
书斋的门敞开着,一股书卷混合着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奇特气息扑面而来。张昌龄穿着家常的素色直裰,俯卧在书案前的地面上,脸侧向一边,双目圆睁,凝固着最后一丝惊愕。他的姿势很别扭,像是正要从椅子上起身,却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直直向前栽倒。
狄仁杰在李元芳的协助下,极其小心地将尸体翻了过来。尸体的僵硬程度,让狄仁杰的动作微微一滞。时值盛夏,天气酷热,人死后尸僵应加速形成。按管家所言,死亡已近一个时辰(午时二刻至此时近未时),尸僵理应相当显着。然而此刻,张昌龄四肢关节的僵硬感却异常轻微,手臂甚至还能被动地弯曲一个不小的弧度。
“元芳,搭把手。”狄仁杰低声道。两人合力,将尸身轻轻放平。
狄仁杰的目光如探针般扫过尸体。面色青灰,口唇微绀,颈项处未见明显扼痕或利器伤口。他俯身,凑近死者口鼻,仔细分辨着那股奇特的气息——极淡,几乎被墨香掩盖,但确实存在,一丝清冷,如同深秋寒潭边上凝结的霜气。他的手指隔着薄薄的绢帕,轻轻按压尸体胸腹各处,又仔细查看了死者指甲缝和发际线。
“大人?”李元芳看着狄仁杰专注的神情,低声询问。
“非毒杀,非窒息,亦非寻常刃伤。”狄仁杰直起身,目光投向尸体倒卧的位置前方——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摆放井然有序,一卷摊开的书册,一个青玉笔洗,一方雕花端砚。唯有一处,显得格格不入。
一方沉重的黄铜虎头镇纸,本该压在那摊开的书卷之上,此刻却孤零零地搁在书案靠近中央的位置。镇纸下压着的,是一张边缘裁切得异常整齐的空白宣纸,纸上无字。镇纸的虎头,正对着书案后方主人座椅的方向。
狄仁杰走到书案后,在主人座椅上坐下,目光平视。从这个角度看去,那虎头镇纸的位置恰好挡住了书案前方一小片区域的视线。他伸出手,指尖在镇纸原来应该放置的位置——那摊开的书册上方——轻轻拂过,又在它现在的位置上停留。两者之间,不多不少,正好三寸的距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