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压在洛阳城头。雨水不再是淅沥,而是天河倾覆般泼洒下来,狂暴地抽打着宫城巍峨的鸱吻,沿着森严的殿脊汇成浑浊的瀑布,砸在殿前冰冷的青砖地上,碎裂成一片迷蒙的水雾。狂风在重檐斗拱间凄厉地穿梭,发出呜呜的悲鸣,卷着雨滴扑打着紧闭的雕花殿窗,那声音,像是无数冤魂在用冰冷的手掌绝望地拍击。
值房内,烛火被门缝里挤入的湿冷气流扰得不安地摇曳,在狄仁杰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并未歇息,宽大的紫袍官服依旧一丝不苟地披在身上,伏案于堆积如山的卷牍之间。笔尖划过麻纸的沙沙声,是这风雨喧嚣中唯一沉静的节奏。几案一角,一碗早已凉透的汤药散发着微苦的气息。
“咚!咚!咚!”
沉重的拍门声骤然响起,急促得如同战鼓擂动,瞬间盖过了窗外的风雨声。
狄仁杰悬在纸上的笔尖一顿,一滴浓墨无声地洇开,在摊开的卷宗上晕染出一小片突兀的暗痕。他缓缓抬首,烛光映照下,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惊疑,只有一种穿透尘嚣、洞悉世情的了然与凝重。
门被猛地推开,挟裹着一股冰凉的雨气和浓烈的血腥味。李元芳浑身湿透,水珠顺着明光铠的甲叶不断滚落,在地砖上积起一小滩水渍。他年轻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锐气,只剩下惨白和难以掩饰的惊悸。
“大人!”他的声音嘶哑紧绷,带着喘息,“南市!胡商康萨保的女儿……波斯舞姬阿史那丽……死了!死状……极其诡异!”
狄仁杰霍然起身,宽大的紫袍带起一阵风,案头的烛火猛地一跳。他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沉声道:“备马!带路!”
风雨更疾,马蹄踏破满街横流的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雨水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狄仁杰和李元芳的脸上、身上。南市深处一条狭窄的巷子被衙役手中的火把照得通明,火光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和两侧低矮店铺斑驳的墙壁上跳跃不定,扭曲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晃动。
人群被远远隔开,压抑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又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巷子中央,一个身着华贵波斯锦袍的胖硕身影正瘫坐在泥水里,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柔软的身躯。那是胡商康萨保,他圆胖的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雨水,发出野兽般断续的呜咽,死死搂住怀中的女儿,对试图上前查看的仵作和衙役疯狂地挥舞着手臂,用生硬的汉话嘶喊着:“滚开!你们!滚开!魔鬼!害死我丽儿的魔鬼!”
康萨保怀中,那曾以倾城之姿、曼妙舞技名动洛阳的波斯舞姬阿史那丽,此刻如同一朵被骤然掐断的娇艳玫瑰。她穿着赴宴的华服,那件以金线缀满细小宝石的纱丽在火把下依旧流光溢彩,映衬着她年轻却已失去生机的脸庞。然而,那张精致的异域面孔上,凝固着一种超越了死亡的极致恐惧。原本顾盼生辉的蓝色眼眸瞪得极大,几乎要裂开眼眶,瞳孔深处残留着某种无法言喻的、仿佛目睹了九幽地狱的骇然。她的嘴微微张开,似乎想要发出生命中最后一声凄厉的尖叫,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永远扼住了喉咙。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苍白的面颊,顺着她失去光泽的金色卷发流淌下来。
狄仁杰分开人群,步履沉稳地走到近前。他高大的身影在火把光芒的投射下,如同山岳般压向那片混乱的中心。他没有立刻去看尸体,那双洞彻世情的眼睛先扫过康萨保那因绝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再掠过周围衙役惊惶不安的眼神,最后才缓缓落在阿史那丽那张被死亡和恐惧冻结的美丽面容上。
他蹲下身,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紫袍的下摆,浸入靴内,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示意衙役稍稍安抚住近乎崩溃的康萨保,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稳定地探向阿史那丽紧握成拳的右手。
那纤细的手指,即使死后,也僵硬得如同铁箍。狄仁杰的手指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一根根将阿史那丽冰冷的手指掰开。她的掌心,死死攥着一片异物。
当那物事完全暴露在跳动的火把光芒下时,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是一片瓷片。形状并不规则,边缘锐利得仿佛刚刚碎裂。奇异的是它的质地,薄得不可思议,近乎透明,如同初春河面将融未融的最后一层薄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薄如蝉翼的瓷片内部,清晰可见地嵌着几小点森白、细碎的东西——那是人的指骨碎片!仿佛是被某种可怕的力量瞬间压碎,然后被这诡异的瓷质包裹、封存、凝固。
瓷片本身呈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色泽,并非纯白,也非青灰,而是在火光下隐隐透出一种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幽蓝色光晕,流转不定,如同月光下凝结的泪痕。
“月痕……” 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如同梦呓般,在狄仁杰身后响起。是康萨保。他似乎被女儿掌心的瓷片刺激得清醒了一瞬,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薄瓷,脸上混杂着刻骨的恐惧和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绝望认知,“是……月痕瓷……月宫降下的诅咒……吞噬精魂的邪物……它……它找上我的丽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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