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婶风风火火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合拢,小院重新被绵密的雨声包裹。
空气中酸汤的暖香、茶水的余韵、湿土的腥气、石墙青苔的清冷,以及那丝若有似无的桂花甜香,交织成一种复杂而熨帖的味道,沉淀在砖石小院的廊檐之下。
姬子卿靠回竹躺椅,靛蓝土布毯子盖在膝上。
身体的暖意还在,胃里是刘大婶带来的踏实熨帖。
他捧起那杯温凉的古树红茶,轻啜一口,醇厚的滋味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纯粹澄澈。
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檐下青石板缝隙里悄然渗出的积水,无声无息地漫延上来。
是那碗热腾腾的烟火气,是刘大婶那句“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坐这儿”,还是这秋雨带来的、无边无际的静谧与放空?
他分不清。
只觉得心湖深处,那被连日辛劳、丰收喜悦和邻里温情暂时压下的某些东西,在这极致宁静的催化下,被轻柔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翻搅了出来。
眼前的雨帘依旧,远处的雾山依旧。
但看着看着,那雨丝仿佛不再是雨丝,而是无数根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向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那山间的浓雾,也不再是仙境帷幔,而是弥漫在过往岁月里、模糊了少年脸庞的厚重尘埃。
一种尖锐的、近乎拨筋抽骨般的疼痛,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
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灵魂深处被遗忘的某个部分在苏醒、在呐喊。
他猛地闭上眼,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粗糙温润的粗陶杯壁。
“原来成长,竟是这样痛……”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雨雾的迷蒙。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眼神清亮、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呢?
那个怀揣着满腔热忱与不切实际的梦想,坚信自己可以改变世界的自己呢?
他去了哪里?
“初见少年拉满弓,不惧岁月不惧风……”心中默念,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那个拉满无形之弓、对着未知未来无畏冲锋的身影,锐利,张扬,带着初生牛犊的勃勃生机。那时的风是鼓动战袍的号角,雨是磨砺锋芒的砺石。
世界在他眼中,是一幅等待泼墨的壮阔画卷。
可现实是什么?
是日复一日的辛劳,是精打细算的盘桓,是面对质疑时的沉默与坚持,是收获后依然要面对的琐碎与规划。
是生活的重担,一点点、无声无息地,压弯了那曾经挺直的脊梁,磨平了那曾熠熠生辉的棱角,让那清亮的眼神染上了风霜,让那无所畏惧的呼喊变成了深夜里无声的叹息。
“东风吹破少年志,从此再无赤子心。”
那“东风”是什么?
是世俗的规训?是现实的碰壁?是柴米油盐的消磨?
还是无数次微小妥协后的自我放逐?
他分不清。
只知道那颗曾经滚烫、不染尘埃的赤子之心,似乎已在不知不觉中蒙尘、冷却,变得沉默而世故。
他甚至快要忘记,自己也曾那样纯粹地热爱过,那样不顾一切地追求过。
廊檐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些,敲在青瓦屋顶上,汇成急促的溪流,冲刷着粗糙的石墙。一股带着凉意的风穿过水帘,扑在他脸上,却像是一股奇异的、带着唤醒力量的清风。
“忽有清风化渐起,执掌二十少年意!”这阵风,吹散了眼前的雨雾?还是吹开了心头的尘埃?
他感到胸腔里那沉寂已久的东西,竟随着这阵凉风,微弱地、却异常清晰地搏动了一下。
那份属于二十岁、属于少年时代的意气与豪情,那份被深深埋藏的“执掌”命运的冲动,如同冬眠的种子被春风惊扰,竟在这秋雨的午后,在这砖石围拢的农家小院里,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激荡瞬间涌上喉咙,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抬眼望向被浓雾封锁的天空,灰蒙蒙一片,哪里还有半分少年时的晴空万里?
“杨柳春风今夜闲,一杯浊酒问青天:为何花有重开日,人却从不在少年?”这无声的诘问,带着浓烈的悲怆与不甘,在他心中回荡。
大自然可以循环往复,花谢花开,四季轮转。
为何独独给人这具肉身、这缕魂魄,设定了如此残酷的单行道?
那鲜衣怒马、挥斥方遒的少年时光,一旦逝去,便如这檐下的雨水,落地即散,再无回还。
这深沉的遗憾与追问,几乎让他窒息。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若是再许我少年时……”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奢望升起。
若能重来?
若能重来!
“只作赤子追云梦!”最后的七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他灵魂最深处。
若能重来,他绝不会让那赤诚蒙尘,绝不会让那锋芒钝挫!
他只要那份纯粹的、不顾一切的追逐,像追逐天边流云一样,追逐心中那个或许虚幻、却无比真实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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