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五月中的固关。
残阳再一次将关墙染透,只是这一次,泼洒上去的不仅是余晖,更有层层叠叠、已然发黑凝固的血污。关墙上下,尸骸枕藉,断枪折箭随处可见,破损的盾牌和撕裂的旗帜在晚风中无力地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恶臭,引来了成群的黑鸦,在战场上空盘旋聒噪,等待着饕餮盛宴的开场。
李自成拄着一柄卷刃的长刀,站在关楼残破的垛口后,他身上的锁子甲遍布刀箭创痕,猩红的斗篷被撕扯得只剩半幅,胡乱披在肩上。他望着关外如潮水般退去、却依旧军容严整的清军营垒,又回头看看关内尸横遍野、十不存一的惨状,一双虎目之中,尽是血丝与难以言喻的悲凉。
这是第几天了?四天?还是五天?李自成已经记不清了。时间在无尽的厮杀中变得模糊。他只记得,清军的进攻一波猛过一波,如同永不停歇的海潮,不断拍打着固关这道看似坚固,实则已千疮百孔的堤坝。
他原以为凭借着固关的险峻,加之其麾下还有一万多可战之兵,据关而守怎么也能支撑一些时日,想着时间一长清军久攻不下可能就会选择退兵,届时自己再率军从容撤回陕西也算能留有几分颜面。却没想到这才没几天己方就被打成这般模样。
第一天,清军还只是试探性的进攻,用弓箭和少量火炮远程压制,寻找防线的弱点。顺军老营士卒尚能凭借地利和一股血勇,稳稳守住。
第二天,阿济格动用了楯车和云梯,开始强攻。惨烈的攻防战在关墙上下展开。滚木礌石如同雨点般砸下,金汁泼洒,烫得清军皮开肉绽,惨嚎着跌落。但这些鞑子兵实在悍勇异常,顶着伤亡不断攀爬,一度有数十名白甲兵突上关墙,刘芳亮亲自带着亲卫队冲杀,血战半个时辰,才将这股精锐清兵尽数砍杀,自己也负伤多处。关墙下,清军的尸体堆积得几乎与墙垛齐平。
第三天,多铎率领的迂回部队从上游渡河,出现在顺军侧后的消息传来,军心开始动摇。阿济格抓住机会,发动了总攻。火炮轰鸣,尽管清军火炮不多,但精准的射击还是摧毁了关墙上数个箭楼和火炮位。满洲重甲步兵(“死兵”)披双层重甲,手持巨斧重锤,冒着矢石,用尸体硬生生在破损的关墙上堆出了进攻道路。顺军老营拼死抵抗,每一个垛口,每一段城墙都反复易手,双方士卒扭打在一起,用刀砍,用牙咬,用头撞,同归于尽者不计其数。李自成亲自挥刀上阵,连斩三名清军骁骑校,浑身浴血,状若疯魔。
第四天,也就是今天。顺军的箭矢、滚木礌石几乎耗尽,火炮要么被毁,要么哑火。能战之兵已不足三千,且人人带伤,饥疲交加。清军显然也杀红了眼,阿济格甚至将部分蒙古八旗和汉军旗也投入了进攻。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关墙多处被突破,顺军被分割包围,各自为战。
“陛下!东面城墙破了!刘爷(刘芳亮)战死了!”一名满身是血的掌旅踉跄跑来禀报,声音带着哭腔。
“陛下!西边也守不住了!牛军师让您快走!”又一个浑身硝烟气的哨总扑倒在地。
李自成恍若未闻,他只是死死盯着关外那杆织金龙蠹大旗下的阿济格。败了,终究还是败了。他倾尽所有,赌上了大顺最后的气运,却依旧挡不住这关外崛起的恶狼。
“尸首呢?”李自成沙哑着嗓子问。
“刘爷……刘爷被鞑子的炮弹……”亲兵头目李强虎目含泪,说不下去。
李自成身体晃了晃,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刘芳亮,他麾下骁将,从陕北起兵就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没了。
“陛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牛金星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在几名亲兵搀扶下赶来,急声道,“请陛下速速西撤,退回陕西,以图再起!”
“再起?”李自成惨笑一声,看着身边这些伤痕累累、却依旧眼神决绝的老兄弟,看着关内那些倒在血泊中、再也站不起来的顺军士卒,心中涌起无限的悲怆与无力。陕西……恐怕那里各地的官绅不反过来打他都算好的,百姓还会箪食壶浆迎他吗?
但他知道,牛金星说的是唯一的选择。死在这里,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残阳彻底沉入西山,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天际。固关之内,爆发出最后一阵绝望而激烈的喊杀声,那是一个随他多年的老营百户率领的断后部队,向攻入堡内的清军发起了自杀式的反冲锋,用生命为他们的皇帝争取最后的时间。
李自成在仅存的千余老营骑兵护卫下,从固关西门冲出,头也不回地没入太行山沉沉的夜色之中。身后,固关的烽火彻底熄灭,象征着大顺政权中枢力量的最后抵抗,烟消云散。
……
五月底,山东,济南。
巡抚衙门大堂,如今已成了临时的军政中枢。林天坐在下首首位,听着周青派回的信使详细禀报北方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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