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47,月光像被橡皮擦蹭过的铅笔印,模糊地晕在自习室的窗棂上。那光亮并不透彻,带着毛边,仿佛隔着磨砂玻璃看一个褪了色的梦,勉勉强强地泼洒进来,在冰冷的地砖上摊成一片稀薄的、银灰色的水渍。空气里只剩下中央空调沉闷的呼吸声,以及荧光笔尖划过纸张时那种干燥的、细微的沙沙声,像昆虫在啃噬时间。
王丹丹的荧光笔在阿林的论文上划出第七道黄线,那黄色在惨白的节能灯下显得异常刺眼,像一道凝固的胆汁。就在笔尖停驻的瞬间,伴随着她喉咙里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墙角那台老旧的柜式空调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干涩的“咔”,仿佛某个疲惫不堪的金属关节终于宣告脱臼,随即,代表制热的那点微弱红光倏地熄灭,只留下一片死寂和迅速开始渗入骨髓的寒意。
“主语从句缺引导词。”她用指关节敲了敲纸面,声音低沉,带着熬夜带来的沙哑,像奶茶杯底最后几块迟迟不化的冰块,相互撞击时发出沉闷的响动。这声音在骤然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阿林的视线胶着在那个被醒目黄圈禁锢住的“which”上,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试图咽下某种哽住的东西。“这个……不能直接用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迟疑,还有一丝被连续挑错后积累起来的、细微的烦躁。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羊毛衫的领口摩擦着下颌,发出窸窣的声响。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混合着廉价烟草的涩味、还有油墨未干的打印纸特有的化学气味,淡淡地飘散过来。这味道不讨喜,却真实地勾勒出一个在便利店值完夜班、又匆匆赶来改论文的年轻人的轮廓。
“英语不是中文。”丹丹的笔尖悬在另一个词——“economical”——的上方,准备继续指出错误,却突然顿住了。她的目光在那个单词上停留了几秒,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线牵住,然后缓缓抬起,透过有些滑到鼻梁中段的眼镜看向阿林。“等等,”她镜片后的眼睛因疲惫而显得有些放大,但此刻却闪过一丝探究的光,“你昨天在便利店,是不是也用错这个词了?”
阿林愣了一下,记忆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拽回了十几个小时前。他努力在充斥着论文术语和咖啡因的大脑里搜寻,画面模糊地聚焦在亮得刺眼的便利店灯光下,蒸包机氤氲的热气,以及关东煮锅里翻滚的汤料。“有吗?”他皱起眉,努力回忆,“我说……我说促销的关东煮很‘econimic’……”他甚至连发音都带着不确定,把“economical”说成了更接近“economic”的音,还漏了一个音节。
“‘Economic’和‘economical’是两回事。”丹丹纠正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陈述事实。但她的荧光笔笔尖无意识地在“economical”这个单词旁边轻轻点着,黄色的墨水在纸张纤维上慢慢洇开,形成一个小小的、星芒状的污迹。她试图找一个贴切的、能让阿林瞬间明白的例子。“就像……”她张了张嘴,一个比较刚要脱口而出,却意外地卡住了。
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是熬夜带来的干涩?还是这种日复一日、近乎机械的辅导所积累的疲惫?抑或是,眼前这个连基础词汇都混淆不清的男生,与他论文里试图探讨的、那些略显宏大的经济学概念之间,存在着一种让她瞬间失语的荒诞反差?她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不仅仅是对英语语法,更是对某种沟通上的隔阂。
她垂下眼,正好呼出一口长气。冬夜冰冷的空气让这口气瞬间凝结成一小团白雾,扑在她厚厚的镜片上。视野立刻变得一片模糊,眼前阿林那张带着困惑和倦容的脸,桌上摊开的、布满红黄蓝三色批注的论文,还有窗外那抹奄奄一息的月光,全都扭曲、融合,变成了一片混沌的光斑。这片模糊,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此刻脸上可能流露出的任何一丝复杂神情——那里面或许有无奈,有一点点不耐烦,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极其微小的关切。
自习室陷入了更深的寂静。空调停止运转后,寒冷开始显形,像无声的潮水,从脚底慢慢漫上来。窗棂上那抹月光,似乎也更淡了。
阿林看着她镜片上的白雾生成又缓缓消退,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他伸手摩挲着论文的页脚,纸张边缘已经有些卷曲毛糙。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完全尴尬,更像是一种共同跋涉在深夜荒原上的旅人之间,因极度疲惫而达成的休战。
丹丹终于抬起手,用指尖擦了擦镜片。世界重新变得清晰。她没有再看阿林,而是将目光落回论文,笔尖避开那个星芒状的墨渍,指向下一行。
“这里,”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但似乎比刚才更轻了一些,“倒装句的用法,也错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