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的排风扇早已停转,扇叶间隙塞满经年累月的黑色油渣,像一具被蛛网封印的金属标本。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下来,混杂着牛油锅底沸腾后残留的燥热腥膻、隔夜潲水隐隐发酵的酸馊,以及某种更深层、更顽固的、仿佛从墙壁和地砖缝隙里渗透出来的**气息。那台锈迹斑斑的排风扇,曾经或许也轰鸣过,试图驱散这浓稠的污浊,但如今它只是悬在头顶,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叶片上垂挂的油垢如同凝固的泪滴。
王丹丹就站在这片凝滞的空气里,弓着背,对着墙角一方油腻的操作台。她的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已经发硬的芝麻酱,颜色像是混合了铁锈的泥土。她正机械地清点着面前一个大号竹筐里的鲜毛肚。竹筐边缘被水汽和无数次摩挲浸得油光发黑。
“十七、十八、十九……” 她小声数着,声音沙哑,几乎被旁边冰柜压缩机突然启动的嗡鸣吞没。她的手指,因为长期浸泡在含有各种清洁剂和食材汁液的水里,指腹泛白起皱,指尖却冻得通红。她在触碰到第二十片毛肚的边缘时,动作停顿了一下。那片毛肚比其他的似乎更厚实一些,颜色也更深沉,尤其是在边缘褶皱处,透着一股极不自然的、像是淤青般的淡绿色。
“这片颜色不对。”她喃喃自语,不像是在对谁说,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长期与不新鲜食材打交道的经验,让她对任何细微的异常都保持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警惕。
“啥不对?”一个声音猛地在她耳边炸开,带着一股热烘烘的蒜味气息。阿林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沾满辣椒籽和不明酱汁的围裙几乎蹭到她的胳膊。阿林是店里的墩子师傅,兼做杂役,年纪不大,但在这家“刘氏老灶火锅”已经干了三年,算是“老”人了。
“老刘说这批货新鲜得很,凌晨刚从批发市场拉回来的。”阿林补充道,眼睛却好奇地往那片毛肚上瞟。
丹丹没回头,只是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起那片带着淡绿色瘀痕的毛肚,举到眼前昏暗的灯光下:“你看这边缘……正常毛肚氧化发暗是褐色,这个,绿得有点怪。”
灯光昏黄,那片毛肚的绿色在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像某种霉菌的菌丝,又像是金属腐蚀后的铜绿。
“哎呀,氧化了而已!大惊小怪。”另一个更洪亮、更油腻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老板老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冰柜旁那个永远滴着水的角落,手里习惯性地攥着一把用来尝味、边缘已经磕碰出缺口的不锈钢勺。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油光锃亮几乎能当镜子的深棕色皮围裙,上面除了陈年油垢,还沾着些新鲜的、棕褐色的粉末,像是刚磨过的香料。“泡点小苏打水,漂一漂,保证看起来跟新的一样鲜亮。”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是后厨里人人皆知的常识。他说话时,眼睛却并不看毛肚,而是锐利地扫过丹丹和阿林,最后朝阿林使了个眼色,语气带上了催促:“去,别杵着了,把昨天剩的那半桶牛油端出来化了,前厅客人都等着锅底呢!”
阿林“哦”了一声,脚却没动。他的目光越过丹丹举着毛肚的手,落在了她自然垂下的右手小指上。那里有一道不算深但明显的伤口,边缘红肿,最诡异的是,伤口深处似乎泛着一种与那片毛肚边缘极为相似的、淡淡的绿色。“丹丹,你手怎么了?”阿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关切和疑惑。
丹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右手藏到背后,动作快得有些仓皇。“没……没事,不小心刮到了桶边。”她低声说,眼神闪烁,不敢看阿林,更不敢看老刘。
“哪个桶?”阿林追问。
“就……那个装芝麻酱的工业桶……”丹丹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个桶,是后厨里人人都尽量避开的物件。一个原本装某种化工原料的蓝色大塑料桶,被老刘不知从哪儿捡回来,反复刷洗后,就成了盛放每天调制的芝麻酱的容器。桶壁厚重,边缘粗糙,确实容易划伤人。
“工业桶怎么了?!”老刘突然提高了嗓门,声音在逼仄的后厨里回荡,震得头顶那盏沾满油污的灯泡似乎都晃了晃。他手里的不锈钢勺“当”地一声重重敲在满是刀痕和油渍的操作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洗干净了不都一样用!就你金贵?哪个开馆子的不是这么过来的?省下来的钱是进了我一个人的口袋吗?!”他油腻的脸上泛着红光,不知是灶火映照还是因为激动,那件皮围裙上棕褐色的粉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抖落。“阿林!你耳朵聋了?!前厅等着上菜呢!耽误了客人,从你工钱里扣!”
阿林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终于不再多问,低声应了句“这就去”,转身快步走向冷库方向。经过丹丹身边时,他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瞥了她一眼,眼神复杂。
老刘重重哼了一声,没再看丹丹,也没再提那片毛肚或她的伤口,转而走向沸腾着红油的大锅,开始用那把勺子搅动锅底,浓郁的、带着燥辣气息的香味瞬间压过了后厨原本的复杂气味。但丹丹却觉得,那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和**物混合的怪味,始终萦绕在鼻尖,尤其是在老刘用力搅动那锅红油的时候,似乎更浓烈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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