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那番关于“守成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沉重论述,如同一盆冰冷刺骨的寒泉,从扶苏头顶浇下,让他从近年来因推行仁政、朝局看似平稳而滋生出的些许欣慰与懈怠中,彻底惊醒过来。冷汗浸湿了内衫,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隐藏在盛世表象之下、足以吞噬一切的汹涌暗流与万丈深渊。殿内的空气凝重得几乎凝固,只有铜漏滴答作响,敲击在年轻帝王紧绷的心弦上。
然而,李斯并未止步于仅仅指出这令人窒息的困境。在令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足够长的时间,让扶苏充分消化了这严峻的现实之后,这位老臣浑浊却深邃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了智慧的火光,那是一种历经沧桑、洞悉世事后的笃定与从容。他缓缓抬起头,斑白的须发在透过窗棂的微光中微微颤动,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清晰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玉磬敲响,掷地有声地道出了守成之道的两大根本支柱——
“重在任贤与安民!”
这短短的六个字,如同在浓密的乌云中劈开的两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扶前途迷茫的扶苏的心田。
“陛下,”李斯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不必因知晓守成之艰险而过于忧惧,乃至束手无策。万事万物,知其难,而后能破其难。守成之道,看似千头万绪,错综复杂,令人无从下手,然若能高屋建瓴,抓住其最根本的命脉,则如同庖丁解牛,目无全牛,唯有经络关节,方能迎刃而解,游刃有余。其根本命脉为何?老臣穷毕生所学,纵观古今兴衰,以为无外乎二者:一曰‘任贤’,二曰‘安民’。此二者,如同支撑帝国巨鼎之两足,如同驱动千里战车之双轮,如同托举鲲鹏翱翔之双翼,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乃是维系国运于不坠、破解一切守成难题的最关键之锁钥!”
他首先将论述的重点,落在了“任贤”之上,并以其深厚的政治素养,层层深入地阐述了其极端重要性及其在守成时期所应具备的深刻内涵。
“为政之要,惟在得人。得人者昌,失人者亡。”李斯引用了流传千古的治国箴言,语气凝重,“纵使陛下有尧舜之仁心,有管仲、商鞅之良法美意,若朝廷上下,郡县之间,无贤能正直、才干出众之官吏去忠实执行,去因地制宜地推行,那么一切美好的蓝图、英明的决策,最终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终将沦为一纸空文,甚至可能被歪嘴的和尚念错了经,反成扰民害国之弊政。陛下所深切忧虑的政令不通、吏治**、党争萌芽等诸多难题,追根溯源,其最核心的症结之一,便在于这‘人’字之上!”
他特别强调,守成时期所需要的“贤能”,与创业打天下时期所急需的“才干”,其侧重点已有显着的不同,必须明察秋毫,方能知人善任。
“创业之时,风云激荡,百废待兴,所需者,多为开拓进取之奇才,善权谋机变,能临危决断,敢于打破常规,甚至不避手段,以求在乱世中迅速打开局面,奠定基业。如攻城略地之猛将,运筹帷幄之谋士。而守成之时,天下初定,百业待兴,秩序初建,所需者,则更侧重于‘循吏’与‘能吏’之结合,二者缺一不可。”李斯细致地剖析道,“‘循吏’,乃熟知国家法令典章,恪尽职守,秉公执法,作风严谨踏实之臣。他们能确保朝廷政令的基本畅通无阻,维护国家制度框架的稳定运行,是帝国肌体得以正常运转的‘骨架’与‘血脉’。而‘能吏’,则需通权达变,不仅熟知法令,更善于处理复杂繁琐的具体实务,懂得根据不同地区的民情、地理、经济状况,灵活变通,在遵循国家大政方针的框架内,创造性地解决地方难题,兴利除弊,真正惠及一方百姓。他们是让帝国肌体充满活力、应对各种突发挑战的‘筋肉’与‘神经’。”
紧接着,李斯更进一步,指出“任贤”绝非君主一句口号或一时兴起所能实现,它需要一套完善、可持续的制度和文化氛围来加以保障和推动。
“陛下欲求得真贤,而非徒有虚名之辈,首要在于‘明察’。”李斯的语气变得锐利,“必须下决心打破以往那种唯出身门第、唯世家背景、唯清谈虚名取士的陋习积弊。要真正以德行操守为根基,以实际才干为核心,以任职后的政策实绩为最终依据,建立起一套公正、透明、可操作的选拔标准。科举制,乃是一条广开才路的良途,陛下已推行之,然需时刻警惕其可能产生的僵化倾向(如唯经文是举)与新的弊端(如请托舞弊),需不断加以完善优化。同时,大臣与地方的荐举之途亦不可完全废弃,但必须明确举荐者的责任,实行‘举主连坐’之类的方法,防止其徇私舞弊,滥竽充数。然而,比这些具体渠道更为根本的是,陛下需有海纳百川之胸襟,广开言路,营造兼听则明的朝堂氛围,使朝野上下、江湖草泽之中那些真正有德有才、心怀天下的贤能之士,皆有其公平的进身之阶与畅所欲言的发声之渠道。如此,野无遗贤,方为盛世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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