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如墨的苍穹上星子稀疏,仅有的一弯残月也被薄云遮掩,使得这乡野间的茅舍更显孤寂。茅舍内,一盏粗陶烧制的油灯被放置在简陋的木桌上,豆大的灯焰不安分地跳跃着,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在狭小的空间内摇曳不定,将相对而坐的李斯与扶苏两人的身影,长长地、带着些许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显得朦胧而深邃,仿佛两尊沉思的古老雕像。
在经过了长达数个时辰的深入交谈,详细解答了扶苏提出的关于吏治革新、赋税均衡、边防巩固、人才选拔等诸多具体而微的“治国之惑”后,李斯的神情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变得愈发凝重,那双饱经沧桑、看透世情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沉重的历史烟云在翻涌。他深知,眼前这位年轻、仁厚且充满锐气的君主,其所面临的最严峻挑战,或许并非某一项亟待解决的具体难题,而是如何在这看似大局已定、四海升平的“成”局之下,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江山社稷,并使其历久弥新。这,才是为君者真正的、也是最艰难的修行。
沉默在两人之间持续了片刻,只有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更衬出这夜色的深沉与宁静。终于,李斯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如同古井深潭,望定扶苏,以一种极为沉缓、仿佛每个字都承载着千钧重量的语调,开启了他今夜最为核心、也最为沉痛的论述——这便是后世所称的“李斯言守成之难”。
“陛下,”李斯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在寂静的茅舍中清晰地回荡,敲击着扶苏的心扉,“古往今来,打天下,固然是千难万险,白骨铺路,血流成河,非大智大勇、天命所归者不能成其事。然,创业之难,人所共见,亦有所备;而守成之难,却往往隐于无形,发于细微,其艰难困阻,犹有过之,甚至……更为凶险。此非老臣在此危言耸听,故作惊人之语,实乃是臣纵观夏商周三代乃至近世列国兴亡更替,从无数血与火的教训、成功与失败的案例中,提炼出的,最为沉痛之感悟。”
他首先一针见血地剖析了“守成之难”最根本的根源,在于人心与局势在承平之世下的悄然变迁,这是一种近乎宿命般的困境。“创业维艰之时,内有忧患,外有强敌,目标明确如一,生死存亡系于一线,故而上下一心,君臣同体,锐意进取,犹如一把刚刚磨砺出炉的利刃,锋芒毕露,寒气逼人,无坚不摧,无城不克。及至天下已定,海内混一,四海升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则往往容易……滋生懈怠之心,忘却危亡之虑。居于上位者,手握权柄,易安于富贵享乐,渐忘当年创业之筚路蓝缕、宵衣旰食;处于下位之官吏百姓,久习于太平岁月,易失却往日之惕厉谨慎,苟安于现状。此乃人性之常情,几乎不可避免,然于国家社稷而言,此等心态蔓延,便是万丈高楼基座之下,悄然出现的蚁穴,乃隐患之始,祸乱之根。”
接着,李斯以其深邃的政治洞察力,条分缕析地指出了在漫长的守成时期,最容易出现、也最具毁灭性的几种致命倾向,如同为扶苏勾勒出了一幅潜藏在盛世光华下的危机地图。
“其一,曰‘法弊’而不自知,此乃制度之癌。”李斯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看到了历史长河中那些由盛转衰的帝国背影,“先帝雄才大略,与老臣等一众臣工,殚精竭虑,所创立之各项根本**,如废分封、立郡县,如统一度量、书同文、车同轨,如完善律法、构建官僚体系……在立国之初,皆是针对当时群雄割据、法令不一的积弊,为凝聚国力、富国强兵、巩固一统而设之良法美意,确也收到了赫赫成效,奠定了帝国之根基。然,陛下需知,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数十年、乃至百年之后,社会结构、民生需求、外部环境,皆已发生巨变。当初为应对特定时势而创之良法,是否仍能完全契合变化了的新局面?若后世之君,只知墨守成规,视祖宗成法为不可丝毫更易之金科玉律,奉若神明,不敢越雷池半步,则制度必将逐渐僵化,由原本利国惠民之活水,变为禁锢生机、阻碍发展之死水与枷锁。此正所谓‘法久则弊,弊而不革,则衰亡之征见矣’。譬如良医用药,病势已变,而药方依旧,岂非害人性命?”
扶苏听得心神俱震,背脊不由微微发凉。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近日试图推行的一些旨在休养生息、调整赋税的新政,在朝堂之上所遭遇的那些来自守旧大臣、以“违背祖制”为名的强大阻力,不正是在印证仲父此刻所言吗?
“其二,曰‘吏腐’而难根治,此乃肌体之蠹。”李斯继续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与痛心,“承平日久,天下无事,官僚体系必然日益庞大冗杂。权力所在,寻租之机会亦随之滋生。初时或只是细微之贪墨,些许之徇私,若朝廷不能明察秋毫,防微杜渐,严刑峻法以约束之,则此风必如瘟疫般蔓延,如同蚁穴溃堤,逐渐侵蚀帝国之根基,掏空国库,盘剥百姓,使民怨沸腾。更可怕者,乃是久而久之,整个官僚系统上下勾结,形成盘根错节之利益共同体,官官相护,欺上瞒下,使朝廷之耳目闭塞,君王之旨意难以下达,即便有良法善政,到了基层也早已面目全非,甚至成为胥吏鱼肉乡里之工具。届时,纵有尧舜之君在上,有周公之法在前,亦难达于阡陌,惠及黎庶。此弊不除,国将不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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