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满朝文武皆以为封赏已成定局,内侍即将宣读圣旨之际,一直沉默伫立、身姿挺拔如松的蒙恬,却突然向前踏出一步。
那一步,沉稳有力,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之上,发出的轻微声响在此刻落针可闻的大殿中,竟如闷雷般敲在众人心头。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从那卷代表无上荣光的圣旨,转向了这位功勋卓着的老将。只见他对着御座之上稚气未脱的幼帝,以及帝座之侧神色沉稳的丞相李斯,深深一揖,几乎弯折了他那惯于驰骋沙场的腰背。随即,一声洪亮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如同塞外苍凉的号角,响彻了整个章台宫:
“陛下!丞相!老臣蒙恬,愧不敢领此厚赏!”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空气中弥漫的喜庆和期待瞬间凝固。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位列班中的几位功勋卓着的将领更是瞪大了眼睛,几乎要脱口而出劝阻之词。如此隆重的封赏——立碑传世、丹书铁券、增邑万户,乃至入朝参议国政——几乎是为人臣者所能想象的极致荣耀,他蒙恬,北伐匈奴、修筑长城、威震塞外的大秦柱石,为何要在此时,在圣旨即将宣读的关键时刻,出言推辞?这绝非寻常的谦逊客套,那语气中的决绝,令人心惊。
蒙恬缓缓抬起头,花白的须发在从殿门斜照进来的天光映衬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与他脸上历经风霜的古铜色肌肤形成鲜明对比。他的脸上并无骄矜之色,也无虚伪推让的做作,只有一种看透荣辱、沉淀了数十年烽火岁月的沉静与决然。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或诧异、或疑惑、或深思的面孔,最后郑重地落回李斯和幼帝身上,声音沉稳而清晰地缓缓说道:
“北伐之功,其力非在蒙恬一人。实乃仰仗陛下之洪福,丞相于朝中运筹帷幄、保障粮秣无缺,更有我大秦数十万将士浴血奋战、效死用命之结果!恬,不过恰在其位,尽了为将者的本分而已。况且,”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匈奴虽遭重创,然其根本未灭。冒顿单于远遁漠北,如同受伤的孤狼,其觊觎中原之心,岂会真正消亡?北境眼下之安,依老臣浅见,不过十年之期。此时,满朝上下岂可因一时之胜而高枕无忧?”
他的话语,如同一瓢冷水骤然滴入滚沸的油锅,让原本因巨大胜利和即将到来封赏而有些浮躁热烈的朝堂气氛,瞬间冷却、紧绷了起来。一些方才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官员,不禁面露惭色,悄然低下了头。
蒙恬继续道,语气愈发恳切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老臣年迈,精力已不如前,于朝堂政事之经纬万端,实非所长。‘参议国政’之殊荣,关乎国家大计,恬才疏学浅,受之有愧,唯恐贻误国事。且恬这一生,自弱冠从军起,大半岁月皆在军中度过,早已习惯了与士卒同甘共苦,与边塞的风沙严寒共冷暖。习惯了金戈铁马之声,听惯了塞外长风呼啸。如今若让老臣安居于咸阳繁华之地,终日享受尊荣富贵,只怕……”他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只怕这副习惯了征战的的老骨头,反而不自在,徒然坐困于雕梁画栋之间,空耗岁月,徒增寂寥罢了。”
他微微停顿,仿佛积蓄着最后的力量,随即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请求:“陛下,丞相!老臣别无所求,唯愿重返北疆,戍守国门!愿以此残年衰躯,为陛下,为大秦,再守这巍巍长城十年!老臣愿返回边塞,督促防务,抚慰边民,震慑残胡,使我大秦北境,真正固若金汤!此乃老臣今日唯一所请,亦是老臣自觉还能为帝国尽忠效命的最后之事!望陛下、丞相恩准!”
蒙恬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在大殿高大的梁柱间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与近乎悲壮的决绝。他不要咸阳的荣华富贵,不要朝堂的显赫权位,甚至放弃了在权力中心安享晚年的机会,只要回到那片他战斗了一辈子、也守护了一辈子的苍茫北地,去完成他作为一名将军最终的使命,将生命最后的火光燃烧在守卫国门的烽火台上。
这一刻,满朝文武无不为之动容。即便是那些素来对武将权势,尤其是对蒙恬这般功高震主之臣心存忌惮的文官,如御史大夫等,此刻也不得不为其这般纯粹至极的家国情怀和牺牲精神所深深震撼。这绝非是以退为进的权术博弈,而是一位老将剥离了所有个人得失后,发自肺腑的选择。他将个人的归宿,与帝国的边防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李斯怔怔地看着殿下那位须发染霜的老将军,心中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作为政治家,他瞬间便洞悉了蒙恬此举的深意。这不仅仅是一种高风亮节的姿态,更是一种极其高明、甚至堪称伟大的政治智慧。蒙恬主动放弃在中央可能获得的巨大影响力,选择远离帝国权力的核心漩涡,返回苦寒的边疆,这无疑是对他李斯作为丞相执政地位最有力、最坦诚的支持,也是消除幼帝和朝臣们可能产生的猜忌最彻底、最决绝的方式。同时,李斯也深知,这确实是最符合当前大秦帝国根本利益的选择——有蒙恬这样威望卓着、经验丰富、对边疆了如指掌的老将亲自坐镇北疆,足以确保这来之不易的十年和平能够最大限度地转化为帝国休养生息、恢复实力的契机,也能更有效地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边患。一种混合着敬佩、感慨、乃至一丝愧疚的情绪,在李斯心中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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