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北去的身影尚未完全融入咸阳官道尽头那一片昏黄的尘霭,他主动放弃中枢权位、自请戍边的举动,已然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湖面,在朝野上下激起了巨大的震动与无尽的窃窃私语。各种猜测、惊叹、不解乃至隐秘的庆幸,在宫闱巷陌间流转。而作为帝国丞相、蒙恬此举最直接的“受益者”和全程见证者,李斯的心情,更是如同被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
在蒙恬离开后的第一次小型朝议——实则仅限于几位真正核心的参与帝国决策的重臣——于一间偏殿进行。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因重量级人物缺席而带来的异样空旷。当例行公事般的琐碎议题商议已毕,短暂的沉默笼罩下来。几位大臣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落在了端坐主位的李斯身上。
李斯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几,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心腹的脸庞,似乎想从他们谨慎的表情下读出些什么。终于,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发出一声发自肺腑的长叹,那叹息声在静谧的殿中显得格外悠长而沉重。
“蒙老将军,”李斯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毫不掩饰的敬佩与感慨,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真乃国士也!其高义,千古罕有,令斯……汗颜!”
这声叹息和这句赞誉,绝非虚应故事的场面话。在座诸人皆深知,李斯与蒙恬,一文一武,虽同殿为臣,共辅帝国,但职权范畴难免有交集,麾下势力亦不乏摩擦。蒙恬的骤然离去,最大的权力真空由谁接手不言而喻。也正因如此,李斯此刻毫无芥蒂的、甚至带有推崇的定调,才更显其分量。
他详细地向几位心腹剖析蒙恬此举所蕴含的“高义”所在,语调平稳,逻辑清晰,既像是在说服他们,更像是在梳理自己激荡难平的思绪,为自己,也为这个集团未来的道路定下基调。
“其一,高在‘不居功’。”李斯捋着颌下清髯,目光投向殿外虚空,仿佛穿越了宫墙,回到了凯旋献俘的那日朝堂。“北伐大捷,收复失地,筑城戍边,功盖当世,鲜有人能及。若换做寻常勋贵,乃至在座你我,即便不自矜功高,踞功自傲,也难免借此良机,或为家族子弟请封,或为麾下将士求赏,乃至为自身谋取更显赫的爵位、更稳固的权柄,此乃人之常情。然蒙恬将军却不然。”他语气加重,“他主动将泼天功劳归于陛下天威、归于朝廷庙算、归于将士用命,自身仅以‘尽忠职守,分内之事’八字轻轻揭过。朝堂封赏,再三推辞,其言恳切,其情真挚。此等胸襟,何其豁达!古今良将,能及者……寥寥无几。”
李斯脑海中浮现蒙恬在丹墀之下,面对始皇嘉许和厚重赏赐时,那平静如深潭水、坚定如北地山的神情。那不是故作谦逊的表演,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个人名利的超然。这种超然,不仅巧妙避开了“功高震主”的微妙猜忌,更在人格境界上,瞬间拉开了与寻常权臣的距离。
“其二,高在‘知进退’。”李斯的语气变得更加沉凝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诸公当知,蒙恬将军如今声望之隆、功勋之着,已至人臣顶峰。若他选择留处中枢,依其秉性,虽绝不会结党营私,但即便他本人无心,也必然成为朝堂上下、军中内外瞩目的焦点。各方势力,或欲依附攀援,或会暗中攻讦,无形中便会形成一股强大的引力,搅动朝局,使简单之事复杂化。届时,”李斯微微停顿,声音压低了几分,“他与我之间,纵使皆无相争之心,亦难免因立场、见解、乃至麾下之人的推动,生出相争之实。文武失和,党同伐异,于国于己,皆是大害,绝非善局。”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而蒙恬将军,选择在此关键时刻,急流勇退,远赴边关,主动跳出这咸阳权力漩涡的中心。此举,既全了与我的同僚之谊、共事之责,更以一己之退,换取了朝堂格局的稳定与和谐。此等洞察时势、防患于未然的智慧,以及舍弃中枢繁华、担当边关苦寒的勇气,非大智大勇、深明大义者,绝不能为也!”
几位心腹重臣闻言,神色皆凛,彼此交换着眼神,默默点头。他们自然透彻地明白李斯话中深意。蒙恬的离开,犹如移走了压在朝局棋盘上最重的一颗棋子,使得帝国高层最大的潜在权力矛盾消弭于无形,李斯作为丞相的执政权威和空间得到极大巩固。从帝国稳定的大局看,这确实是当前最有利的局面。蒙恬此举,不仅是自保,更是护国。
“其三,高在‘明得失’。”李斯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意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敬佩,又似自省,“咸阳乃帝国中枢,八百里秦川腹地,富甲天下,权力之巅。宫室之华美,宴饮之精奢,人际之显赫,乃天下人梦寐以求之极。然蒙恬将军,却视之如浮云,甚至如敝履,宁愿放弃这一切,回到那北疆苦寒之地,终日与风沙为伴,与戍卒为伍,面对的是苍茫戈壁、凛冽霜刀。他所求为何?”李斯自问自答,“非为更高的爵禄,非为更安逸的享受,只为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守护帝国疆土、报效君父国家的信念。他将个人的荣辱得失、享乐安逸皆置之度外,将帝国的安危、北境的宁靖置于最高。此等取舍,几人能真正做到?扪心自问,我李斯,或许亦难及其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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