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声尖锐而悠长地撕裂了洛阳郊外黎明前的寂静,沉睡的中原大地仿佛被这声嘶吼惊醒,不情愿地在浓稠的夜色中翻了个身。
一列编号K字头的绿皮火车,如同一条疲惫的钢铁巨蟒,正缓慢而坚定地挣脱城市的束缚,将身后那座埋藏了太多秘密与鲜血的千年古都,一寸寸地碾入历史的尘埃之中。
车厢连接处,冰冷的夜风不要钱似的从缝隙里灌进来,卷起地上不知谁丢弃的瓜子皮和烟头,打着旋儿,透着一股彻骨的凉意。林岳和梁胖子就挤在这个角落里,两张年轻的脸上,都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疲惫和死寂。他们身上那套沾满泥土和血污的破旧工装,像是从某个刚刚发生过矿难的矿井里爬出来一般,与这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车厢世界显得格格不入。
九十年代末的硬座车厢,永远是一个五味杂陈的小社会。空气中,汗液的酸腐、泡面诱人的香精、劣质“闯爷”牌香烟辛辣的烟雾,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脚臭味,以一种粗暴而不容拒绝的方式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时代的、令人记忆深刻的黏稠气息。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列车员推着叮当作响的零食车艰难地穿行,过道上挤满了席地而坐的农民工,他们的蛇皮袋将本就狭窄的空间堵得水泄不通。打牌的叫嚷声、孩子的哭闹声、男女之间旁若无人的**私语,共同交织成一曲嘈杂、鲜活、却又与林岳二人内心世界完全隔绝的交响乐。
梁胖子手里捧着两个刚刚用军用水壶接了开水泡上的康帅傅红烧牛肉面,腾腾的热气熏得他那双本就红肿的眼睛更加酸涩。他将其中一桶递给林岳,自己却一口都吃不下,只是掀开盖子,任由那股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目光却空洞地投向窗外,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田野、村庄和电线杆,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并甩出这飞驰的铁皮罐子。
“吃点吧,小岳……”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刻意的、想要活跃气氛的轻松,但那份沉甸甸的悲伤,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林岳没有接,只是更紧地抱了抱怀中那个用几层粗布严密包裹着的、沉甸甸的长方形包裹。包裹里,是那件引得无数人疯狂、也吞噬了无数人性命的西周凤鸣铜爵。它的冰冷,隔着布料,正一丝丝地渗入林岳的骨髓,让他时刻保持着清醒。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眼神始终胶着在窗外那片由漆黑缓缓过渡到铅灰色的天幕上。
这喧闹的世界是别人的,于他而言,自从石头哥那山一样的背影坠入无尽深渊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已经彻底坍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废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像是几个世纪。梁胖子终于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似乎那个称呼在舌尖上滚了无数遍,才终于下定决心,用一种混合着悲伤、迷茫和一丝不习惯的敬畏的语气,低声问道:“小岳……不,把头。咱们……咱们真的就这样去山东了?孟先生他……他身边只有陈晴姐和老神仙,万一……”
他的话没说完,但那份担忧已经不言而喻。师父重伤昏迷,生死未卜,他们这两个最该守在身边的人,却像丧家之犬一样,登上了这趟北上的列车。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种背叛和逃离。
林岳的眼神终于从窗外收了回来,但他没有看梁胖子,依旧望着窗玻璃上自己那张模糊而又陌生的倒影。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一口深冬时节封冻的古井,听不出一丝波澜,却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师父身边有陈晴姐和孙老先生,他们比我们更懂得如何隐蔽和治疗。孙老先生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从洛阳接出来,就一定有最安全的去处。”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我们过去,不但帮不上任何忙,反而会把金先生那条疯狗的视线,也一并带过去。难道你想让师父连个安稳养伤的地方都没有吗?”
梁胖子被这番话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低下头,狠狠地扒拉了一口已经有些坨了的泡面,似乎想用食物堵住喉咙里翻涌的悲伤。
“现在,”林岳的声音继续响起,像一把凿子,一下下敲打在梁胖子的心上,“我们有两件事必须要做。第一,是把石头哥……‘送回家’。第二,就是用我们自己做诱饵,为师父他们,吸引开所有追兵的注意。”
这一刻,林岳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孟广义在彻底昏迷前,用最后的气力交代给他的那几句话;回响着石头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对他嘶吼出的那个关乎妹妹的遗愿;回响着那道抱着“穿山甲”、如陨石般坠入黑暗的、决绝的背影……他终于深刻地意识到,悲伤和眼泪,是这世界上最廉价、最无用的东西。它们无法让死者复生,也无法让生者安宁。从他接过师父那枚沉甸甸的发丘铜印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资格沉湎于悲伤。他必须思考,必须计划,必须为活下来的人和死去的人,负起那份泰山一样沉重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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