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清静观,死寂如墓。
厢房内,油灯的光芒在丘处机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周身紫气时隐时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压抑的闷痛——那不是内伤,是道心裂痕蔓延的剧痛。
【警告:道心受损,紫霄先天功境界波动!当前境界:第五层“紫气东来”(濒临跌落至第四层“气贯长虹”)。请宿主立即调息固本,否则将导致修为倒退!】
系统的警示音在脑海中尖锐回响,但丘处机置若罔闻。
他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杨康接过《武穆遗书》时决绝的眼神,是那句“缘尽于此”的冰冷宣告,是那孩子转身离去时毫不回头的背影。
二十余年的修道生涯,他经历过师门内乱、江湖追杀、沙场血战,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痛入骨髓。
“是我……教错了吗?”丘处机睁开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迷茫。
他想起了很多。
想起杨康刚上山时,那个瘦弱却眼神倔强的孩子,在紫霄坪上扎马步扎到双腿颤抖也不肯休息;
想起北地战场上,杨康第一次杀人后整夜睡不着,却强撑着说“弟子没事”;
想起杏林之会后,杨康眼中那越来越深的疏离与思考;
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严厉教诲,一遍又一遍的“正道”训导……
或许,自己太过执拗于“应当如何”,却忘了倾听那孩子心中“想要如何”。
“可有些路,是万万走不得的啊……”丘处机喃喃自语,声音嘶哑。
窗外传来压抑的哭声。
丘处机起身推门,看见郭靖抱着膝盖坐在廊下,肩膀一抽一抽。这个向来坚韧如石的少年,此刻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师父……”郭靖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康弟他……他真的不回来了吗?我们……我们不是兄弟吗?”
丘处机沉默良久,伸手按在郭靖肩上:“靖儿,有些人,走着走着,路就岔开了。不是兄弟情义变了,是……各自要去的方向,不同了。”
“可他说要终结乱世,要让百姓过好日子……”郭靖抹了把眼泪,“这……这不也是师父您教我们的吗?为什么……为什么康弟选的路,就是错的?”
这问题太过纯粹,也太过锋利。
丘处机竟一时语塞。是啊,如果目的相同,手段不同,对错的界限又在哪里?
“因为有些手段,一旦用了,人就回不了头了。”洪七公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老叫化拎着酒葫芦,踏着月色走进来,脸上罕见的没有笑容,“与虎谋皮,终被虎噬。完颜洪烈是什么人?那是金国最野心勃勃的亲王,是双手沾满汉人鲜血的刽子手!杨康那孩子聪明一世,却在这事上糊涂一时——他以为自己在利用金人的力量,却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洪七公灌了口酒,叹道:“老叫化行走江湖几十年,见过太多这样的聪明人。总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能游走于黑白之间,最后呢?不是身败名裂,就是彻底迷失,忘了自己最初是谁。”
丘处机闭上眼睛。洪七公的话,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缓慢地割。
“是我的错。”他缓缓道,“我教了他武功,教了他道理,却没能教他……如何在诱惑面前守住本心。我总以为,只要道理讲透了,他自然会懂。却忘了,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面对的不是书上的道理,是活生生的、能许诺给他整个天下的诱惑。”
“牛鼻子,你也别太自责。”洪七公拍拍他的肩,“教徒弟这事,哪有个定数?老叫化收的徒弟也不少,有成才的,有不成器的,也有半路走岔的。说到底,路是各人自己选的。你尽了为师的本分,问心无愧就好。”
“问心无愧……”丘处机苦笑,“可我愧。我愧对杨师弟夫妇的托付,愧对那孩子叫我的那一声声‘师父’。”
院中一时寂静,只有秋虫在墙角低鸣。
许久,丘处机深吸一口气,眼中迷茫渐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碎后的坚定:“但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当务之急,是收拾残局。《武穆遗书》落入金人之手,已是定局。我们能做的,是尽量弥补。”
他转向洪七公:“洪兄,丐帮消息灵通,可能追踪到完颜洪烈一行人的去向?”
洪七公摇头:“难。那老狐狸既然得手,必定连夜北返。此刻恐怕已出了临安地界。不过老叫化已传令各处分舵,严密监视北上的水路陆路。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好。”丘处机点头,“另外,还需烦请洪兄查一件事——那枚铜钱,还有那封信,究竟是怎么回事?杨康的母亲包惜弱,如今好端端在终南山别院,绝不可能写下那等信件。这中间,必有蹊跷。”
洪七公神色一凛:“你是说……伪造?”
“**不离十。”丘处机眼神转冷,“完颜洪烈此人,最擅攻心。他定是早就盯上了康儿,暗中调查,模仿笔迹,伪造信物……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击必中。”
他想起杏林之会上那个“文若愚”,想起北地战场上的“偶遇”,想起这一连串看似巧合的布局——原来,从很久以前,一张大网就已经撒开了。
而杨康,正是网中央那条最关键的鱼。
“师父!”甄志丙匆匆从观外奔入,脸色凝重,“刚得到消息,皇宫那边出事了!”
“说。”
“子时前后,大内秘阁突然起火,火势虽被及时扑灭,但阁中珍藏的数百卷前朝典籍付之一炬。侍卫在现场发现了这个——”甄志丙递过一块焦黑的铁牌。
铁牌上,赫然刻着全真教的云纹标记!
“栽赃嫁祸。”丘处机接过铁牌,五指收拢,铁牌竟被捏得变形,“好狠的手段。这是要彻底断了全真教在南宋朝廷的立足之地。”
洪七公怒道:“定是赵王府那帮孙子干的!放火毁书,嫁祸于人,这是要把你们逼到绝路!”
丘处机反而冷静下来。他松开手,铁牌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既然对方出招了,我们接着便是。”他眼中寒光闪烁,“志丙,你即刻修书三封:一封送往临安府衙,说明今夜我等行踪,有洪帮主及诸多江湖同道作证,绝无可能入宫纵火;一封送回终南山,告知刘师弟此事,命全真各处分观加强戒备;最后一封……给杨康。”
甄志丙一愣:“给杨师弟?”
“是。”丘处机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那是杨康入门时,他亲手所赠,“将此玉佩随信寄往赵王府。信上就写一句话:‘玉佩尚在,初心可还存?’”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这是为师……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郭靖眼睛一亮:“师父,康弟他会回心转意吗?”
丘处机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北方夜空,那里星辰寥落,乌云渐聚。
有些选择,一旦做出,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同一时刻,北上的官船上。
杨康独立船头,夜风吹动他的衣袍。手中那卷《武穆遗书》沉甸甸的,仿佛有千钧之重。
完颜洪烈从舱内走出,将一件貂裘披在他肩上:“夜深露重,莫要着凉。”
杨康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问:“王爷,那封信……真是我娘亲所写吗?”
完颜洪烈沉默片刻,坦然道:“信是真的,但……话是本王请人润色过的。你娘亲原信只是寻常家书,盼你平安喜乐。但本王以为,以你的才华,不该困于终南山一隅。所以稍作修改,希望你能明白为娘的一片苦心——她最大的心愿,是你能展翅高飞。”
这回答半真半假,既承认了改动,又强调了“为你好”的动机。
杨康握紧了栏杆。早就猜到了,不是吗?可为什么,心里还是会痛?
“那枚铜钱呢?”
“铜钱确是你娘亲当年托本王转交。她说,若有一日你面临人生重大抉择,便将此物给你,让你……遵从本心。”完颜洪烈叹息,“康儿,本王承认用了些手段,但本心绝无恶意。这乱世之中,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本就是天经地义。你难道真甘心在终南山清修一世,眼看着天下百姓继续受苦?”
杨康闭上眼睛。
是啊,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的聪明才智埋没山林,不甘心看着这个腐朽的世道继续腐烂,不甘心……永远活在师父的阴影下,做一个永远“正确”却永远无力改变现实的人。
“王爷,”他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消散,“我既已做出选择,便不会回头。只是……今后若战场相见,我与师父,便是敌人了。”
完颜洪烈正色道:“你放心。丘道长一代宗师,本王敬重他。他日若真有刀兵相见之时,本王必约束部下,绝不下死手。待天下大定,本王亲自摆酒,为你师徒说和。”
杨康苦笑。说和?哪有那么容易。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弥合了。
他望向南方,那里是临安的方向,也是终南山的方向。
爹,娘,师父,郭师兄……对不起。
但我选的路,我会走到底。
官船破浪北行,将江南的温软夜色远远抛在身后。前方,是北地的苍茫,是未知的战场,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布满荆棘的“康庄大道”。
而清静观中,丘处机终于开始调息。
紫气在他周身流转,时而顺畅如江河奔流,时而滞涩如泥沼深陷。道心的裂痕,像瓷器上的冰裂纹,细密而深刻。
他看见杨康幼时练剑的模样,看见那孩子第一次叫他“师父”时眼中的孺慕,看见北地战场上杨康为他挡下一箭时的决然……
然后画面碎裂,变成杨康接过《武穆遗书》时的冷漠,变成那句“缘尽于此”的绝情。
“噗——”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紫气骤然紊乱!
“师父!”郭靖惊呼。
洪七公按住他,摇头低声道:“别打扰他。这是心魔劫,得他自己闯过去。”
丘处机额上青筋暴起,面色忽红忽白。脑海中两种声音激烈交锋:
一种在说:“你是个失败的师父!连自己的徒弟都教不好,谈何教化天下?!”
另一种在说:“路是他自己选的,你已尽了全力。问心无愧,问心无愧……”
“不。”丘处机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我不是问心无愧。我有愧。”
他睁开眼,眸中血丝密布,却有一种破碎后重生的清明:“我愧在不该只教他‘应当如何’,更该教他‘为何应当’。我愧在不该只给他答案,更该陪他一起寻找答案。我愧在……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丘处机’,却忘了他本就是‘杨康’。”
这番话,像是在对虚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随着话音落下,周身紊乱的紫气忽然一滞,然后开始反向旋转!
原本濒临崩溃的境界,竟在这番自我剖白中稳住了!
洪七公眼睛一亮:“好家伙!破而后立!牛鼻子,你这道心……要进阶了!”
丘处机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起身,推开房门,走入院中。
夜空中,乌云不知何时散开,露出一轮皎洁的明月。清辉洒落,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洪兄,”他忽然道,“你说,如果当年岳飞没有执着于‘迎回二圣’,而是先巩固江淮,徐图北伐,结局会不会不同?”
洪七公一愣:“这……历史哪有如果?”
“是啊,历史没有如果。”丘处机仰头望月,“人也一样。选了一条路,就只能走下去。但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转过身,眼中月华流转:“不是只有‘对’的路才能走到终点。有些‘错’的路,走着走着,或许也能走出‘对’的结果。关键不在路,而在走路的人。”
郭靖听得似懂非懂:“师父,您的意思是……康弟他,还有可能回头?”
“回不回头,是他的事。”丘处机平静道,“但作为师父,我的门,永远为他开着。哪怕他走到天涯海角,只要他还记得自己是谁,只要他还愿意回来——这里,永远是家。”
这番话很轻,却重如千钧。
洪七公肃然起敬:“牛鼻子,你这境界……老叫化服了。”
丘处机却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有沧桑,有疲惫,却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豁达。
“经此一事,我忽然懂了重阳祖师当年为何要创立全真教。”他望向北方,“不是要教人如何‘正确’,而是要教人如何‘修真’——认识真实的自己,坚守真实的道心。至于外界的对错成败……尽人事,听天命罢。”
他拍了拍郭靖的肩膀:“靖儿,去睡吧。明日,我们回山。”
“回山?”郭靖一怔,“那《武穆遗书》……”
“兵书丢了,可以再找;人心丢了,就真的没了。”丘处机目光深远,“全真教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一部兵书,而是重整旗鼓,固本培元。况且——”
他顿了顿:“我相信,那孩子拿走兵书,不是为了助纣为虐。他心中,终究还存着一丝善念。我们……给他时间。”
这一夜,清静观的灯火亮到天明。
而北上的官船上,杨康靠着船舷,彻夜未眠。
怀中那枚旧的铜钱,与锦盒里那枚新的铜钱,在他掌心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娘亲,师父,我选的路……真的是错的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
只能往前走,走到黑,走到亮,走到……自己能给出答案的那一天。
晨光熹微时,船入运河,两岸芦苇苍苍。
杨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师父教他的一句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当时他不解其意,如今懂了。
求索的路上,注定孤独。
他握紧铜钱,望向水天相接处那轮初升的红日。
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路,也开始了。
无论对错,无论结局。
他都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