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放鹤亭,临西湖而立。
时近黄昏,夕阳将湖面染成一片金红,远处的雷峰塔影在暮色中如墨勾勒。亭中空空荡荡,唯有风过松林的簌簌声。
丘处机一袭青袍,独自立于亭中。他按剑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山道寂静,湖水平静,一切都显得太过安宁——安宁得反常。
那封带着铜钱图案的信,在他怀中如同烙铁般滚烫。杨康看到信时那瞬间的失态,他尽收眼底。那枚铜钱,他认得——是杨康从小贴身佩戴之物,据说是其母包惜弱所赠。
“欲得武穆遗书,明日酉时,孤山放鹤亭,独身前来。”
对方显然对杨康极为了解,甚至知道他最珍视的信物。这是心理战,要乱他心神,更要乱杨康的心神。
山道上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
走在最前的,是一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面如冠玉,气度雍容,正是赵王完颜洪烈。他身侧跟着两人:左边是司马玄,依旧一身儒衫,手持书卷;右边则是个杨康从未见过的精悍老者,双目如电,太阳穴高高隆起,显然是个内外兼修的绝顶高手。
但真正让丘处机瞳孔骤缩的,是完颜洪烈手中托着的一个锦盒。锦盒上,赫然刻着与那封信上一模一样的铜钱图案。
“丘道长,久仰。”完颜洪烈在亭外十步处停下,微笑拱手,态度客气得令人不安。
丘处机冷冷道:“赵王大驾,丘某受不起。信中所言武穆遗书何在?”
“道长莫急。”完颜洪烈示意司马玄上前。司马玄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册,缓缓展开。夕阳余晖下,隐约可见绢册上的字迹——笔力遒劲,铁画银钩,开头几行正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虽只看了一眼,丘处机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那字迹,那种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绝非寻常兵书可比!即便不是真正的《武穆遗书》,也定是岳飞亲笔所书的兵法心得!
“道长可要验看真伪?”完颜洪烈笑问。
“不必了。”丘处机沉声道,“赵王有何条件,直说吧。”
完颜洪烈抚掌而笑:“爽快!本王的条件很简单——请道长带着全真教,退出此次遗书之争。作为回报,本王可承诺三事:第一,全真教在北地的所有道观,我大金朝廷绝不侵扰;第二,道长可抄录此兵法副本一份;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本王愿在北方划出三州之地,由全真教化导万民,建人间道国,实现道长‘护国安民’之宏愿。这岂不胜过在南宋这腐朽朝廷之下,处处受制,连一部兵书都要偷偷摸摸来取?”
这话说得极具诱惑。划地自治,教化万民,这几乎是每个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人间道国”。
但丘处机只是冷笑:“赵王好意,丘某心领。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全真教立教之本,在华夏正朔,在黎民苍生。与虎谋皮之事,丘某不做。”
完颜洪烈笑容渐敛:“道长当真不愿考虑?须知今时不同往日。南宋朝廷苟安一隅,文恬武嬉,早已无可救药。我大金虽起于北地,然入主中原以来,崇文重教,开科取士,百姓安居乐业者众。道长何必拘泥于南北之见?”
“安居乐业?”丘处机眼中寒光一闪,“北地汉人,沦为四等之民,田产被夺,妻女被辱,这也叫安居乐业?赵王,这些话,你去对杨康说吧——他就在那棵松树后,不是吗?”
话音落,松树后身影一动。
杨康缓缓走出,面色苍白,嘴唇紧抿。他终究是放心不下,暗中跟来了。
完颜洪烈并不意外,反而露出温和笑意:“康儿,你来了。本王等你多时了。”
杨康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锦盒:“那盒子……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是你娘亲托本王转交给你的。”完颜洪烈轻叹一声,“说来惭愧,当年本王游历终南山,曾与令堂有过一面之缘。她提起你自幼聪慧,却因家世所限,难展抱负,常怀叹息。这枚铜钱,是她请工匠特制,盼你平安,更盼你能……择明主而事,建不世之功。”
他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枚与杨康贴身佩戴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铜钱,只是略新一些。盒底还有一封书信,信封上娟秀的字迹,杨康一眼认出——确是娘亲的笔迹!
“不可能……”杨康喃喃道,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丘处机厉声道:“康儿,莫要上当!这是离间之计!”
“离间?”完颜洪烈摇头,“道长,你可知康儿在北地战场归来后,心中有多少困惑?你可知他在杏林之会上,听到那些关于‘和与衡’、‘通权达变’的道理时,眼中闪过的光芒?你一味要他坚守所谓的‘正道’,可曾想过,这乱世之中,什么样的‘正道’才能真正救民于水火?”
他转向杨康,声音诚恳而有力:“康儿,本王调查过你。你在终南山别院的父母,如今与郭靖父母一同生活,安乐祥和。可你知道他们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不是要你守着那小小的别院终老一生,而是希望你能一展所长,不负这一身才华!”
“你娘亲曾在信中写道:‘吾儿康,天资颖悟,惜乎生于乱世,困于山野。若得明主赏识,当如龙入海,虎归山。’她将这枚铜钱与信交给本王时曾说,若有一日你面临抉择,便将此物交还于你,让你……自己选。”
杨康接过锦盒,抽出信笺。纸上只有寥寥数语,确是娘亲手书:
“康儿,见字如晤。人生在世,当审时度势,顺势而为。莫要被虚名所累,莫要因执念困守。娘唯愿你平安喜乐,若能兼济天下,则为娘平生所愿。珍重,珍重。”
每一个字,都如重锤敲在他心头。
他想起杏林之会上文若愚的话:“持中守正,通权达变,或许方是立身处世的长久之道。”
他想起战场上的惨烈,朝廷援军的迟迟不至。
他想起临安城中的繁华与腐朽,那些锦衣玉食者的麻木,那些乞丐空洞的眼神。
他想起师父的教诲:“有些底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变通’的。”
两种声音在脑海中激烈交战。一边是师父的“坚守”,一边是文若愚的“变通”;一边是终南山清净却可能无为的一生,一边是眼前这个承诺给他“大展宏图”机会的金国赵王。
完颜洪烈趁热打铁,从司马玄手中接过那卷绢册,双手奉上:“康儿,这便是《武穆遗书》的真本。岳飞将军若在天有灵,也必希望他的兵法能用于真正终结乱世、开创太平的明主之手,而非在这腐朽的南宋朝廷中蒙尘。今日,本王将此书赠你——不是作为招揽的筹码,而是作为对你才华的认可,对你抱负的信任。”
他向前一步,声音斩钉截铁:“只要你愿随本王共谋大事,他日功成,你便是开国元勋!你的父母,将在北方最富庶之地安享晚年;你的才华,将在最广阔的天地中施展;你的名字,将青史留芳!”
杨康的手,缓缓伸向那卷绢册。
“康儿!”丘处机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你当真要背弃师门,背弃家国?!”
杨康的手停在半空。他转过头,看向师父。夕阳的余晖中,师父的身影挺拔如松,眼中却有着他从未见过的——痛心,还有一丝……哀求?
那一瞬间,无数画面闪过脑海:师父在紫霄坪上教他练剑,在丹堂中为他讲解药理,在北地战场上将他护在身后,在临安夜雨中带他杀出重围……
可是,也有画面:义军将领惨死的模样,金军铁骑无情的碾压,临安城中麻木的人群,娘亲信上“兼济天下”的字句……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决绝。
“师父。”杨康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您教的道理,徒儿都记得。您说忠诚的对象,不该是某个人、某个位置,而是心中认定的道义,是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可这片土地上的朝廷,已经烂透了。我守着您的‘正道’,能救几个人?能改变什么?岳飞的兵书,在他忠诚的朝廷手中,换来的是一杯毒酒!我不想像他一样!”
丘处机面色惨白:“康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杨康接过那卷绢册,握在手中,“我要走的路,或许在您看来是歧途,但在我心中——这是能真正终结乱世、让天下百姓不再受苦的路!完颜王爷承诺,若得天下,必行仁政,消弭南北之见,让汉人、金人、所有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他深深一躬:“师父,这些年的教导之恩,徒儿永世不忘。但道不同——从今日起,你我师徒,缘尽于此!”
“好……好一个缘尽于此!”丘处机仰天长笑,笑声中却满是苍凉与悲怆。他拔出秋水剑,剑指杨康,“既如此,今日便让为师,亲手斩断这孽缘!”
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青影,剑光如虹,直刺杨康!
“保护世子!”完颜洪烈疾退,那精悍老者已如鬼魅般挡在杨康身前,双掌一合,竟硬生生夹住了秋水剑!
“撒手!”丘处机内力催发,紫气暴涨!
老者闷哼一声,双掌间迸出火星,却死死不放。与此同时,司马玄袖中滑出一支铁尺,点向丘处机肋下要穴!
丘处机撤剑回身,剑光一转,荡开铁尺。但那老者已趁机一掌拍来,掌风刚猛无俦,赫然是西域密宗的大手印功夫!
以一敌二,丘处机虽不落下风,却也被缠住。完颜洪烈拉着杨康疾退:“走!”
“师父!”杨康回头望去,只见师父青袍猎猎,剑光如龙,在两人围攻中依旧威势惊人。那一瞬间,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与愧疚——
但手中的绢册,怀中的锦盒,还有心中那股“要改变这一切”的火焰,将这丝柔软狠狠压了下去。
他转身,随完颜洪烈奔下山道。
身后传来丘处机一声长啸,啸声悲愤,震动山林:
“杨康——今日你踏出此步,他日相见,便是陌路!”
杨康脚步一滞,却没有回头。
夕阳完全沉入西山,最后一缕金光消失在天际。夜幕降临,西湖水面泛起幽暗的波光。
放鹤亭中,丘处机一剑逼退老者和司马玄,持剑而立,胸口剧烈起伏。
那老者捂着手臂,掌间鲜血淋漓——方才硬接秋水剑,终究是伤了。司马玄铁尺已断,面色凝重。
“丘道长果然名不虚传。”司马玄喘息道,“但今日,你留不住他了。”
丘处机没有追击。他只是望着杨康消失的方向,良久,缓缓收剑入鞘。
山风吹过,带来深秋的寒意。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一口鲜血,洒在青袍上,如点点红梅。
不是受伤,是急怒攻心,道心受损。
“师父!”远处传来郭靖的呼喊。他和甄志丙、洪七公等人终于寻来,却只看到亭中孤立的背影。
洪七公抢上前,扶住丘处机:“牛鼻子,你……”
“我没事。”丘处机抹去嘴角血迹,声音嘶哑,“回观。”
“杨康他……”郭靖环顾四周,脸上满是惶惑。
丘处机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冰冷:“从今往后,全真教再无杨康此人。”
他迈步下山,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异常萧索,却又异常挺拔。
洪七公叹了口气,对郭靖低声道:“靖儿,先回去。有些事……强求不来。”
一行人默默下山。西湖夜雾渐起,将孤山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
而在西湖另一侧,一艘画舫悄然离岸。舫中,完颜洪烈亲手为杨康斟上一杯酒。
“康儿,今日你做出了最艰难也最正确的选择。”他举杯,“从今往后,你便是本王的左膀右臂,是我大金的栋梁之才!他日史书工笔,定有你浓墨重彩的一页!”
杨康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很烈,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心。
他望向窗外夜色中的西湖,望向北方终南山的方向。
爹,娘,师父,郭师兄……
对不起。
但我选的路,我会走下去。
走到黑,走到亮,走到……我能真正改变这个乱世的那一天。
画舫破开水面,向北方驶去,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临安城的灯火,在身后渐行渐远。
而终南山上,那一夜,丘处机房中灯火彻夜未熄。
系统提示冰冷地响起:
【支线任务“引导杨康”——阶段性失败。】
【新任务触发:“迷途知返”(长期隐藏任务)。】
【道心受损,紫霄先天功境界波动。请宿主尽快调整心境,否则有跌落风险。】
丘处机坐在蒲团上,望着跳跃的烛火,久久无言。
窗外,秋风呜咽,如泣如诉。